農場「奶爸」

桃園 慧雲

  端正斯文的臉龐加副黑絲邊眼鏡,專注凝神間不時點頭表達心領神會,微笑時隱約可見酒渦現起;謙沖氣質下,蘊含一股溫文儒雅的書卷味。踏進剛起步的有機栽種,從無知到深入,從聞到堆肥臭的不想下車,到無怨無悔地擁抱這片貧瘠地,一如自己的囝仔般地疼惜,這是一份什麼樣的力量推動、改變他?而他又如何把一片荒蕪轉化成處處生機?

  八十四年底,張正貴進入慈心事業擔任志工。慈心事業尚在雛型期,什麼是有機耕作,他也一竅不通。心力很強,奈何專業能力只有「零」,如何開口去問,問什麼?初步追隨有經驗的「冕公基金會」,遍訪全省幾處有機耕地。記得第一次的處女航,來到楊梅一家農場,行家拿起發酵的雞糞來聞,頻頻稱好,而自己只知被薰得差點下不了車,笑笑傻傻地說:「這個,我一點都不懂,我是來學習的。」這是張正貴今生的第一把堆肥--令他聞之色變。

  至此之後,廂型車隨他翻山越嶺,在東奔西跑四處「遊學」的過程中,已茹素的張正貴因人生地不熟,找素食不方便,常是乾糧就水囫圇吞。還有一件令他不開心的事:各農場常會彼此意見不同。剛開始他非常尷尬與排斥,漸漸地他體會到,他們都為求生存而惡性競爭。每多看一次這種情形,就越增強他推動慈心理念的心力。真的,只有在人們互助互利、與地和諧共存的情況下,才有安樂可言。

  八十六年,張正貴接著輔導三峽德興農場的轉作,農場有二甲地,僱用四人,主人蘇興李先生非常認同有機生產,可是工作人員對無農藥的可行性非常懷疑,「不可能種得起來啦!太麻煩啦!萬一沒收成怎麼辦?……」真是萬事起頭難:三峽土質過酸(PH值四點多)、又患「貧血症」(地不夠肥),連冬天輕易可種的菠菜,也種不起來。好似先天不良的新生兒,潛伏許多危險一樣,轉作初期,不用化肥、農藥,蟲害之多,青菜常被吃的「屍骨無存」,小白菜、A菜兩周大時悄然猝死,蟲、草肆虐的結果,收成幾乎全數泡湯。張正貴深刻體會到:農地呈現的一切,均為因果關係,當初人們怎麼對待大地,現在大地也絲毫不爽的回報人,天地人三者間息息相關,我們卻無視於天地間無聲無息的警告,於是「大大的二甲地,種不出一斤菠菜」(菠菜得種在PH值6.5以上的土地才能成長)。

  八十七年,外面市場指定要買「慈心基金會種的菜」;挑著基金會的金字招牌,很有力量,也很沈重,壓得張正貴苦惱不已、左右為難。賣場傳來對德興農場的評價是:「賣相差」、「不夠大」、「菜太老」,而來自身旁的聲音:「農場可以輔導當然要協助,如果不行,該放時也要擺下;一月、半月沒菜賣,難道要賣空氣?」另一方面,農友苦惱無助的求援:「你們不支持,不是不讓我們活下去嗎?種出來的菜,都給老天爺買走了,怎麼辦?」欲哭無淚的辛酸,張正貴不是不明白,但承接產銷兩方的壓力,真是內外煎逼,張正貴在夾縫中力求平衡,如果稍一不慎,處理不當,兩邊不是人。

  土地欠收的現實問題豈容講情?能讓消費者體諒農友成長的辛苦,又哪是一天兩天可以辦到?農地轉作不易,令有心嘗試的農民一挫二敗,灰頭土臉。若顧眼前利益與壓力,大概放棄三峽地的轉作是合理的打算;但是基金會是有長遠理念的團體,此時的張正貴因不斷的接觸,其實已對這塊土地植入感情了,他常想:「如果它是我小孩,站不穩、走得慢,我難道就要放棄?不是要接受、包容、照顧,陪他成長嗎?」轉作期間,仍有不少錯誤,好似孩童總在不斷的教訓中學習一樣,況且「這個囝仔本來就很難照顧」。張正貴把化育孩子的慈悲轉至農場,並且商請有經驗的義工曾榮滿進駐指導,可是工作人員對外來助手心存排斥,自然很難聽入善知識的教導。張正貴也明白光復土地與改變慣行農法的觀念均非一朝一夕可成辦的,便耐心接受工作人員不時的抱怨,接受他們進步緩慢,不做齊頭式要求,只巧妙引喻,以謙卑柔軟的心慢慢開導,耐心等待。日子久了,滴水也能穿石,工作人員從有機無農藥是「不可能」的情況,漸漸地接納了張正貴的理念與慈悲。慢慢地,他們也照張正貴的要求,拿起「千斤重的筆」,做些必要的紀錄。

  說來令人難以相信:德興農場這塊貧地,如體弱多病的囝仔,狀況頻出,經過三年的輔導,終於「種出菠菜囉!」(土質由PH4.6變成6.5),這在外人看來沒啥了不起,聽在這群墾荒者耳中,不知是多高興啊!這個一路顛簸學走的囝仔,居然掙脫先天不良,活潑健康地開創一片傲人的景象:雉雞、白鷺鷥、蛇……再度造訪,雀來鳥去,好不熱鬧,蜻蜓、燕子呈現旺盛的生命力。尤為可貴的是,三峽地是少有可以水旱輪作的好所在,隱約間,好似大地向世人說法,證明自然對待、彼此尊重的內涵,這種不可思議的變化,張正貴看在眼裡,不知有多歡喜,一個多災多難的孩子,終能昂首闊步,邁向光明,而這位茹苦含辛的「奶爸」,早期做過的「白日夢」:鳥叫蟲鳴、生意盎然……如今實現了,抓起一把土在手中,充滿疼惜地不時搓揉,他在咀嚼當年、回味從前,不自覺地淡淡一抹淺笑帶他思緒飄揚,再見他酒渦現起,隨著他酒渦打繞的是「冕公」、堆肥、下不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