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片都是要角
          ──舖陳一地舒適的地磚師傅

台北 依依


  您注意過腳下的地磚嗎?那隔開雙足與水泥的一地舒適。您發現沉默的地磚其實會說話嗎?透由工巧、形色吐納它的氣質。您看見過施工的地磚師傅嗎?在享用建物的當下,這一切早已打點妥當,遑論工程期間閒人莫入。

  我幫忙拉好基準線,在地上抹了些膠,阿旭就在起始點上,將四片塑膠地磚密合拼貼成四方形,然後告訴我:「這是起點,只要順著基準線貼就ok了。」坐了十多年的辦公桌,沒走過工地,聽阿旭這麼說,我當下很有信心:可以又快又準地貼好這一大間的地磚。心想,貼地磚原來這麼簡單!

  我們預估這間六十幾坪的大廳,大概下午三、四點就可以完成地磚拼貼。說好流程後,我們或蹲或跪地開始抹膠、拼貼,工作快速地進行,從早到黃昏,兩人始終低著頭前進。偌大的工地,只有瀰漫在空氣中的膠水味,和伴著抹膠、推車滑過、拍打地磚的聲音。

  四年多前的場景至今歷歷在目,當時阿旭還是剛出爐的師傅,我則完全沒有貼地磚的經驗,兩個新手上路,看到進程如此順利,興奮地互相叫好。照我們估計的,到下午三、四點時即接近完工。然而,眼看著快貼好的時候,我手下的地磚好像愈來愈不聽使喚,兩片地磚之間該有的緊密、四片地磚間應有的十字線,不再密合對齊。我努力地調整仍然無法挽回情勢,接合線漸行漸遠,距離越拉越大,到後來,四片地磚之間硬是出現了方形凹洞,就像一塊白豆腐中心,出現一塊黑色豆干丁。

  怎麼辦?我呆坐在地上,不知所措。

  阿旭走過來看看凹洞,判斷業主不會接受,不能不處理。他回頭一片一片檢查,好找出問題的源頭。地磚上了膠要移動很不容易,尤其時間愈久,膠愈黏愈難調整;當天,我們拆拆貼貼,調整到晚上七、八點才收工。幾次經驗後發現,地磚的基準線,不僅僅在起始點,每一片都要當它是起始點,每一片也都是高配合度的要角。

  此時我才感受到看似簡單的拼貼,竟如此不容易。除了要細心、能低頭、長時間蹲在地上,要耐得住各式黏膠的氣味,要適應多變的工地環境,即使在密不透氣的空間中,被大群蚊蟲圍攻,仍要抱持如期完工的負責態度。

  阿旭每貼一片地磚就拍打一下,好與地面確實黏合;拍打雖然費力,但阿旭認為這是使成品完善的必要動作。他做過的地面,也如他所願的顯得十分密實。

  也許是經驗漸豐,阿旭對作品有了較深的感受,他發現一位同行老師傅貼好的地磚,有股輕柔的氣質,像會呼吸一般。他注意到老師傅施工時,地磚在他手上,變得像一塊布似的柔軟,每片地磚像從地面滑過他的手,再從他的手滑向地面,整個過程少有拍打;且老師傅蹲走的形影,比起別的師傅顯得輕鬆,猶如輕盈漫步,好像做再久都不會累。

  阿旭從旁仔細觀察,揣摩老師傅不用蠻力貼地磚的要領,並向老師傅討教,老師傅也很樂於分享。阿旭說,他跟老師傅學很多,工作變得省力,對成果也愈來愈滿意。我後來轉換跑道,沒當阿旭助手,所以老師傅傳授的要領,只有阿旭能懂能用,而我能感受到的,是阿旭成長之後的歡喜和自信。

  而我對阿旭更深的感受是,他是一位夜盲症患者,必須在不同的、甚至變化多端的工地進出,且經常得趕工到天黑,他如何隻身進出工地呢?阿旭憑著堅毅和向學的心,跨越了眼睛局限,練就一雙比別人靈巧的手,以及更敏銳的感覺,他靠觸摸判斷切邊、拼貼方向,感覺接縫密合度,憑感覺走出工地、在黑暗中發動汽車,循著前面車輛的後照燈,找到回家的路。

  視覺障礙,卻無礙工作與學習。這份職業讓阿旭接觸到各行各業,足跡從台灣的老舊社區邁向帛琉的國際飯店。他喜歡舖陳一地的美觀與舒適,刻劃各式各樣、變化多端的線型,喜歡一件又一件力求自己和業主都滿意的成品。年少夢想遊遍全台的願望,和喜歡幫人、跟人學的態度,也不知不覺在工作中實現、展露。

  猶記當時每次完工,我經常靜靜坐在地磚上,享受著汗水與疲憊止息後的一身清爽和一地潔淨,感受阿旭超越自我的成果──每次的學習與突破,就像基準線、像起點,像高配合度的要角。

  有過地磚小學徒的經歷,我也突破過去匆匆行步於辦公大樓、人行道時,只是無意識的路過狀態。「一日之所需,百工斯為備」,各行各業直接間接便利著我的生活,而我沒發現。就從地磚開始,學習發現與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