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犁一畝吉利田 雲林 翠雯 過年時橘子、柳丁供案頭，象徵吉利。雲林荊桐有位農婦曾美淑，辭去北部學校工作，安忍在鄉下從事有機耕作，四分地的柳丁園，充滿女主人的愛心，今年長得小小醜醜的，但是曾美淑相信，來年，它們一定甜美多汁。不撒農藥和化肥，大地一片生機，柳丁園無限希望…… 真正見到她在千禧年暑假，美淑辭掉學校的工作，帶著二個孩子回到雲林莿桐，和公婆共同生活，開始做個全職農婦；而她的先生則為了維持家計，一個人留在北部，住公司宿舍，重新過王老五的生活。聽到這個消息，我好驚訝。對於很強調婚後仍應有完全獨立生活空間的我來說，美淑的決定是無法理解的事。我猜想她是個很剛強的女人，否則怎麼願意放棄這麼多？ 後來才知道，在剛強的外表下，她有著溫柔的理由。
美淑的童年是在古坑鄉間過的，家裡七個兄弟姐妹，她是最受寵的小女孩。對她而言，種田是兒時最甜的回憶。儘管天氣很熱、汗珠大顆大顆地流，可是全家人緊緊地在一起，邊工作邊說故事、聊天，偶爾還聽到鄰田三姑六婆們窸窣相傳的八卦消息。回到家裡，哥哥姐姐已經準備好熱騰騰的飯菜，大家再一起狼吞虎嚥，感覺好棒！ 小女孩後來長大嫁人了。婚後美淑跟著王先生到桃園定居，邊帶孩子邊做手工，等孩子長大些，就轉進學校當雇員。在工作能力漸受肯定，手下也帶著一些人做事，成了一個幹練的職業婦女。直到學佛後，參加了慈心基金會辦的有機農業課程，兒時記憶中的泥土香才漸漸被喚醒。偶爾回老家，看著爸媽、公婆老邁的身軀背著重重的農藥桶在田裡工作，心裡好難受、好捨不得啊！有機農業是家人與大地重獲健康的希望，為什麼不試試呢？
小時候的稻田此時已成了柳丁園，美淑決定先從這裡開始。爸爸媽媽其實不太懂得女兒口中的「有機」是什麼，但反正年紀大了也不太做得動，就讓女兒試試。此時的美淑是勇氣十足的初生小牛，滿腔有機熱血，可是什麼都不會做。基金會的陳榮三先生時常特地繞過來關心柳丁的狀況，一樣一樣教美淑相關的有機農法；爸媽細細地從頭教她認識柳丁樹、如何裁枝、如何觀察樹的生長狀態……，兒時溫暖記憶重現眼前，只是當時的小女孩已成二個孩子的媽，而記憶中健壯得可以隻手撐起一片天的父母，已是白髮蒼蒼的老者了……。 一年後，美淑的父親病重，大哥決定把柳丁園改成加油站，有機柳丁園的夢想暫時停了下來。雖然只有一年的經驗，但這踏實的經驗使得美淑對有機農業的信心大增。想到公婆還是用慣行農法耕作，常曝露在農藥化肥的傷害中，身為媳婦的她覺得自己可以做點事，所以她就跟公公提出想搬回鄉下住，幫著一起做有機。 其實早在美淑接觸慈心基金會後，就不停地勸公公改種有機了，但是公公不願意，做有機所需大量體力與細瑣的知識，都不是已上年紀的他可以負荷得了的。美淑跟公公說：「你一個人做不了，沒關係，我工作辭掉陪你一起做。」聽到美淑這麼說，本來說什麼也不肯改種有機的公公，為了怕她真的辭掉工作回來，竟鬆口了：「好，我改種有機的。」 美淑公公是個話很少的老實人，一輩子用著同一種方法過日子，對於「變化」其實是很不適應的。答應美淑，純粹是為了捨不得孩子回到田裡曬太陽。可是，答應容易，要用那套複雜的方法種田，老人家還真的是很吃不消。他永遠記不清楚有機農法裡什麼時候該下有機肥，什麼時候該用糖醋液，誰是誰的幾倍是讓他最頭大的數學題。 就這樣，該除蟲的時候老先生加了肥料，該施肥時卻驅蟲，反其道而行的結果，是美淑公公的田裡永遠欠收，鄰居的田一次收成二百斤，他的田卻只有九十斤。鄰居笑他笨，木訥的他默默忍下來，不太知道該怎麼跟人家解釋他一點也不懂的有機，卻也不敢跟美淑抱怨，怕她跑回來受苦。只是搞不懂：「這個有機根本沒效，美淑怎麼那麼迷？」
二年後，美淑還是回來了。「我真的很想發揮一點影響力，讓家人、鄰里知道有機的理念，實現常師父光復大地、誠信大同社會的理想。」美淑很努力，每天清晨五點起床做早課，等天一亮就到田裡去忙，中午也不敢休息（怕一躺下就睡過頭），晚上直到天色暗了才回家。有天天色已暗，她想把工作做完再回家，做著做著竟看到自己的影子，「奇怪，附近又沒有路燈，怎麼會有影子？」抬頭一看，原來是月娘出來了……。 披星戴月的辛苦裡，有著不為人知的快樂秘密。就如同大部分的女人喜歡在廚房裡東摸摸西摸摸，美淑說，她只要一進了田裡就不想出來。談到這裡，她問我有沒有看過賽珍珠所說的「大地」，我搖搖頭，覺得她心裡對土地那份無法言喻的情感是我未曾體會過的。除了看著植物健康成長的成就感外，田裡還有好多令她驚奇的喜悅。「前幾天，我發現一隻從未看過的瓢蟲，牠的花色有二層，裡頭很鮮艷，外層裹了一片像玻璃般晶瑩的白紗，好漂亮。想不到我在田裡這麼久了，總還是會有我沒見過的新品種。」美淑笑著說，那隻瓢蟲穿的大概是今年最新流行的款式喔！
讀到這裡，您是否也羨慕美淑能過著像陶淵明般「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恬淡生活？美淑跟陶淵明最大的不同，是美淑還有公婆要服侍。其實剛回來的前二個星期，她幾乎是每晚都關在房裡哭。以前一個星期回來一次，覺得公婆都很好相處，沒想到天天生活在一起，習慣及個性上的差異，還是讓美淑奮鬥了好一陣子才稍微適應。 美淑的婆婆跟公公個性完全相反，婆婆「很會念」，對田裡的草啊、蟲啊、收成啊都很不以為然，常常對著美淑念，美淑若受不了就會跟婆婆講有機理念，二個人常常為此不太愉快。其實婆婆是個心軟的人，只是嘴巴忍不住。後來，婆婆都會利用美淑不在的時候到田裡去幫忙拔草，以免見面時控制不住自己忍不住想念幾句的習性，弄得婆媳間不舒服。每次看到婆婆悄悄整理過的田，美淑心裡就覺得很感激，被叨念的委屈也就慢慢平息了……。 我實在很佩服美淑，她所做的都是我做不到的。但美淑說她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自私的理由。「怎麼會？」「因為我想到的其實是自己的父母公婆而已，真的沒什麼。」美淑的公公自從美淑回來後，大大的鬆了口氣，田裡的收也變得比較好，「有機的好像還是有點效。」每天晚上回到家，無論多餓多累，公公一定先把身體洗乾淨、到佛堂上了香才吃飯，這在以前幾乎是不可能的事。這些生活裡細微的小事，點點滴滴都是全家人共同經營的用心。當美淑把焦點放在公婆為自己所做的改變上時，感恩的心情油然而生，所有曾經卡著的心結，變成好輕好輕的灰塵，輕輕一彈，就不見了。
在古坑娘家，美淑新闢了一塊四分左右的柳丁園，繼續經營著當年未竟的夢想。二歲的柳丁樹長得小小醜醜的，比隔壁田裡才種一年的柳丁樹比起來明顯失色太多，可是她一點也不擔心。前幾天在園裡發現蛇蛻，還有可能是被兔子啃過的嫩草痕跡，這些動物所留下的神祕小禮物，代表著園裡生態健康的程度，讓美淑對自己當初的選擇生起不退的信心。這片柳丁園一角，是美淑父親的墓，看著小女兒在烈日下為理想努力著，爸爸的心，應該也感到相當欣慰吧。 想拍一張黃澄澄柳丁的照片，做為新年吉利的祝福，可是美淑的園子裡沒有那麼漂亮的柳丁，看到隔壁田結實纍纍、又大又黃的柳丁，我忍不住靠近想把它拍下來。拍完才發現，這棵柳丁樹是沒被除草劑毒死的倖存著，它身邊的另一棵柳丁樹，因為主人灑除草劑過量而整棵枯死，葉子全沒了，只剩下金黃色的柳丁還掛在樹上。看著美淑愛憐地細細看著田裡每一棵柳丁樹，我想著每一個我所認識的女人的生命，也包括我自己的。腳下的土柔軟踏實，綠綠的草地開著一簇簇不知名的小花，到底什麼才是真正的吉利與幸福？美淑隨手摘了一顆柳丁給我吃，嗯，不太好吃，可是我好高興曾參與它真實成長的過程，終有一天，它將結實纍纍成一樹金黃，其中蘊涵的，才是我深心欲求的吉利與幸福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