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眼雲煙

◆台北 秋月

  美美是我大學同學,也和我同事了十三年。

  未生病前,她是辦公室出了名的健康寶寶,臉色紅潤,聲音宏亮,當嚴冬我們渾身上下包裹得密不透風,還直打哆嗦時,她卻常是一件薄外套就走遍「天下」。她說她的健保卡幾年來都沒蓋過一格(那時還是紙卡),沒有一個人對自己的身體像她那麼有自信。

  由於小時候生活較苦,她對金錢的計算非常精準,每一分一毫都要用在刀口上,也因為生財有道,所以她是我們辦公室公認的「小富婆」。

  她也很愛漂亮,常常是髮飾、衣服、皮包、鞋子成套搭配,光鮮亮麗站在人前,你很難相信她所說的,這些都是從菜市場買回來的便宜貨。

  她一生最掛心的,就是做什麼事好像都少一根筋的寶貝兒子。

  四十九歲那年,她生了一場病,出血不止。當醫師告訴她,她的症狀很少見、很特殊時,她覺得那是醫生的誤診,連換三家醫院,得到的結果都一樣。

  第一次去醫院看她,她告訴我們,年前才買了新屋,剛裝潢好住沒兩星期就病倒了,等到身體好些,她一定會請我們去她家踩一踩,好好熱鬧一下。

  第二次去看她,她告訴我,前一晚隔壁病房有人在急救,不知道後來情況怎樣了!感覺上她好像在自說自話。
再一次去看她時,她頭上戴了一頂髮,她說她不想光頭見人。

  好長一段日子後,終於在病房碰見了她的兒子,戴著耳機,坐在椅子上隨著音樂搖擺著身體,她語氣微弱的告訴我們,孩子為了準備大學推甄,所以一直到現在才有時間來陪她,她似乎想再說什麼,最後卻只是望著那個搖頭晃腦的兒子,便不再說話。

  一個療程後,她回到家,邀約我們去玩,那新家好大好漂亮,她一一指著窗簾、桌巾對我們說,這些都是她自己買布,自己車的。她還在後院砌了烤肉爐,等到中秋就可以請我們到她家賞月。

  有一天帶同學去看她,餐桌上擺滿了一盤盤的菜,她抱怨孩子不回家吃飯,也不事先說一聲,我心裡有點酸,這些飯菜要耗去她多少心神,而她看起來已經是如此衰弱。接著她哭了起來,說她不知道還能為孩子煮幾頓飯,也不知道能不能拖到孩子娶媳婦,她已經為孩子準備好了出國留學的費用,她一生辛苦都是為了孩子,孩子卻不喜歡吃她做的飯菜……雜七雜八說了一堆,我們只能在一旁寬慰她。

  又有一次我去看她,她和先生剛從醫院回來不久。先生跟她要存摺、印章,打算到銀行領錢。她看上去很累,猶豫了一下,便雙手撐著桌子,吃力的起身,然後去扶牆壁,一步挨一步的走進臥室。我不解的看她先生一眼,她先生有所會意的對我說:「她的存款、印章只有她自己知道放在哪裡。」我心裡好沉好沉,過了有好一陣子,她緩緩的從臥室走出,小心翼翼的將存摺、印章交到她先生手上,這一情景,很難從我記憶中褪去。

  一向自奉儉樸的她,在和我通電話時告訴我,有人跟她介紹祖傳秘方,一帖要價八千元,須連吃六帖以上,雖然很貴,但聽說很多醫生宣判的不治之症,都神奇的治癒了。聽得出來她語氣充滿了期待,我深深的祝福她。

  她又住進了醫院,我和幾個同事去看她,她那瘦弱的身軀,蓋著過大的棉被,顯得很不協調,雖然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但看到眼前這憔悴的病容,仍不免怵然一驚。她告訴我們,昨夜夢中,有很多牛鬼蛇神來找她,要她跟著他們走,她哭喊掙扎,哀求他們,她還有很多事還沒有做,不能現在就走。說著說著,臉上仍難掩驚恐之情,我們除了勸她多念佛號,不知還能說些什麼。

  一個星期天的下午,她先生打電話給我,說美美的情況很不樂觀,他想「早一步」把錢從銀行領出來,但不論怎麼問,美美始終不肯透露帳號密碼,所以想請我勸勸她,免得日後平白被扣許多稅。我手裡拿著聽筒,不知該如何回答,沉默了許久,她先生終於掛上電話。

  接到她往生的消息時,離中秋節還有兩個星期,我問她先生靈堂設在什麼地方,他說:「在殯儀館,因為新家不適宜。」她畢生心血買的家,扣掉住院期間,真正生活於其中的日子,能有多久?也因那一句:「中秋時來我家賞月」的話,在此刻竟顯得如此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