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雲林 舒婷


  那天,我們全家扶老攜幼上華山郊遊,走沒多久,就下起拇指大的雨點,閃避不及的我們紛紛快步到涼亭處避雨,大家不約而同脫衣換襪,打理自己……

  兵荒馬亂中,我赫然瞥見九十七歲奶奶的側臉,她循著目光,找到了一塊抹布,微駝的背屈了下去,擦拭著一張又一張被雨淋溼的椅子,然後再一張又一張的將它們拿進涼亭來。我在旁靜靜的看著,好希望自己永遠不要忘記這一幕,實際上,也忘不了。

  奶奶對我們的愛,總是表現在這些細細瑣瑣的事情上。例如從小我的衣服總是格外乾淨,再怎麼舊的衣服也會有一種從布料裡透出的清新感,因為那是奶奶用手洗的,一搓再搓,把汗漬的黏膩全部去除。這跟洗衣機洗久了的生硬感,或者加了化學洗劑的香味都不一樣,它柔軟而質樸,也一如奶奶對我們的愛。

  每當我彎著身子為家人洗衣服時,常會想起以前跟在媽媽旁邊學洗衣服的場景,媽媽示範解說奶奶洗衣服的手勢和訣竅。昏暗的燈光下,臉盆、茶皂、洗衣板,奶奶的手變成了媽媽的手,俐落的來回搓洗著。同樣熟悉的場景,此時此刻,媽媽的手又變成了我的手。

  也是此時此刻,我對「千手」觀世音菩薩有另一種體會,菩薩的手有奶奶的手、媽媽的手,漸漸的加入了我的手。那千手會洗衣、會包粽、會炊糕、會兒孫女們愛的十八般武藝……

  奶奶總是自己的做不夠,還要幫忙親戚朋友、左鄰右舍。小時候家裡製作傳統美食,一定是囑咐我們兒孫輩拿去分送大家,有一次我急得哭了,心想:都分走了,我還有得吃嗎?

  奶奶真是標準的「閒不下來」,她手邊有做不完的工作,眼睛嘴巴隨時可以給我們「指導」,舉凡不禮貌、不聽話,都休想從她的眼皮子底下遁逃。今年奶奶來我家小住幾天,看到我兒子在院子裡玩丟石頭,還拉開嗓門制止:「這樣有可能會丟到別人!」

  那手也會扭曲變形、也會腫脹、也會年華老去,這時候,需要新的手接替她們的工作,需要新的手攙扶她們,給她們依靠……

  奶奶在我心目中是個巨人。然而一手撫養十幾個孩子,有著強悍堅韌性格的她,漸漸的容易累,躺在床上的時間變多了,我們孫女們坐在床邊聽她講古的時間變長了。但是當她回憶起負面的事情時,我們開始不讓她講,換我們說師父的故事、佛菩薩的故事,為她開解。我們變成大人,奶奶變成小孩。

  幾年前開始,為了帶奶奶去參加福智長青班,姊妹們輪番排休載奶奶去上課。帶一個九十幾歲的老人出門可是個大工程,常常要「連哄帶騙」,畢竟老人家氣力衰弱,不喜歡出門,不習慣換環境。所以前一晚要先告訴她這個活動有多好,早上還要到她床前跟她談心、鼓勵她,讓她有好心情。奶奶就在半勉強的狀況下被架上車,另一個人隨後整理水壺外套,匆匆跟上。但是奶奶去了以後,總是非常開心,常常稱讚:「活動真趣味,大家攏真關心。」不見出門時的倦容。幾次以後,奶奶喜歡也習慣跟著我們參加活動。

  有一次外面下著很大的雨,而她跌倒剛復元,我們準備出門參加誦經,雖然隨口問她想不想去,但心裡並不積極。沒想到奶奶顯得很想去,她從床上坐起來,接受我們幫她刷牙、洗臉、穿衣服,連早餐都帶去車上吃,匆忙間還忘了戴假牙。

  大雨劈哩啪啦的下,似乎不留給我們情面。奶奶下車拄著枴杖,緩慢而堅定,一步一步走向前。我撐著傘陪著奶奶慢──慢──走……走進了時光隧道,那時的我很矮很小,是奶奶牽著我陪我走。我靜靜的等待奶奶蹣跚的步履,好希望自己永遠不要忘記這一幕,實際上,也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