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之慾
　　　　　—但願還來得及……

雲林　慧雯

　　故事，是從一個已在公家機關服務三十年的公務員渡邊，突然得知自己罹患癌症末期開始的。他既恐懼又悲傷地回到家裡，卻無意間聽到兒子媳婦盤算著如何運用自己的退休金、以及對自己無情的批評。在面對死亡的孤單時刻裡，他渴望兒子的安慰，卻發現在兒子的世界裡，早已沒有自己的位置。

　　渡邊的心碎了，回想起妻子過世時，跟在靈車後面、依偎在他懷裡小小的、無助的兒子，為了對兒子的愛，他放棄所有個人成就的追求，沒想到最後竟得到這樣的回報。於是，他把半生的積蓄領了出來，準備為自己找快樂。

　　渡邊的生活是不快樂的。這個胃癌末期的病人，一個人到酒館裡喝著像毒藥一樣的烈酒，生氣地問自己：「活到這把年紀了，我到底為什麼？」單調無聊、只會在公文上麻木地蓋章、假裝很忙、有事就互踢皮球的工作，沒有人感覺得到他是活著的，生活，似乎只是為了把日子過完、拖時間而已。而現在，生命就要結束了，明明真實地活過，但，回想過去三十年，怎麼什麼都想不起來？回憶一片空白，除了蓋印章，就只剩下「無聊」！

　　現在，這個無聊的人、無聊的人生，因為醫生的宣判，將有重大轉變，癌症讓他整個清醒過來，他決定要用最後這半年，討回他浪費的人生、討回他一再錯過的快樂。

　　可是，快樂那裡找？

　　酒館裡萍水相逢的二流作家自告奮勇地要助他一臂之力。作家帶著渡邊跑遍舞廳酒家和電動玩具店，徹夜在煙酒女人中狂歡，但玩樂過後，這空洞的快樂使得渡邊更加覺得寂寞。

　　渡邊在鋼琴酒吧裡點了這首歌，微醺的樂師說：「我知道，這是大正時代的老歌」，然後大口灌下生啤酒，藉著酒意，開始彈琴，用浪漫而華麗的調子。酒吧裡衣冠楚楚的男女找到舞伴、優雅地滑進舞池，正準備陶醉於另一場風花雪月時，坐在角落的渡邊卻自顧自地唱起歌來。導演此時給渡邊的臉一個超大特寫，每一個人都可以清楚地看見，他雙眼中蓄積已久的淚水，終於找到了悲傷的窗口，再也不能停止地滾滾滑落。

　　酒醒後的清晨，渡邊遇到了急欲離職的女同事，在她閃亮亮的笑容裡，渡邊似乎看到希望。於是，他緊緊纏著她，看她吃東西、看電影、享受生活種種時，散發著他所渴望擁有的活力。渡邊喜歡與她相處，不為什麼，只想享受她的天真歡樂與朝氣蓬勃，看著她青春洋溢的紅頰，彷彿自己也可以重回那可以再做一次選擇的人生關口，真正地再活一次。但是，苦追著一個擁有快樂的人，不一定就能得到真正的快樂，事實上，女孩被渡邊纏得有點煩了，在最後一次見面時，渡邊請她教他，如何才能像她活得一樣快樂？女孩告訴渡邊，她並沒有渡邊想像的偉大，離開公職去另一家公司，不過是去當一個玩具工廠的女工。她並沒有非常遠大的雄心壯志，唯一不同的只是她喜歡這份工作，喜歡製造出一個會讓小孩子高興的玩具的工作，所以充滿鬥志。她跟渡邊說：「課長，你也可以試著製造些什麼東西看看啊！」

　　製造什麼？來得及嗎？渡邊在微光中看見希望，因為不甘心生命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在驚惶中消失，渡邊決定，無論如何要試一次，他相信，只要他願意，就來得及！

　　在曠職二星期後，渡邊重回那原本死氣沈沈的辦公室，用一種同事們前所未見的積極眼神，費力地抱出一大疊卷宗，拿起最上面的一份，上面批著「請轉公園課」。這是一份由婦女們發起的陳情書，希望能把住家附近充滿惡臭的大水溝，改建成一個綠意盎然的公園。這個案子已經在各部門間旅行好幾圈了，看來似乎永遠不會有下文。但這次……

　　渡邊穿上外套、戴上帽子、抓著這公文就往外衝，一時反應不過來的部屬呆了幾秒，才跟著追出去。在接下來的五個月裡，渡邊和同事們四處奔走，遇到凡事推拖拉的單位，渡邊就在長官身邊一動不動地枯坐好幾天，直至他肯蓋章；遇到流氓，渡邊謙卑卻勇敢地迎上去，即使他被像抓小雞般地被彪形大漢威脅時，眼神還是無懼地直視對方；遇到每一個職位比他低的人，他都低頭拜託，直到大家都看不下去而主動加入幫忙。公園動工時，渡邊親自監工，溫柔地看著它從無到有，一點一點成型，那眼神，像是在守護自己的孩子，堅毅而滿足。

　　公園建好後，渡邊微笑著坐在公園角落的鞦韆上，再一次輕輕地唱著那首大正時代的老歌，只是這一次，他的歌聲裡沒有悲傷遺憾。平安寧靜的歌聲，隨著繽紛的雪花一片片柔柔地飄落，落在渡邊身上。像睡在兒時母親輕輕推動的搖籃一樣，渡邊滿足地微笑著，在鞦韆上，安祥寧靜地過世了。

　　渡邊的死與生前為公園賣命奮鬥的過程，引起同事們熱烈的討論。當同事們後來推測出渡邊是因為自己即將過世，因此而想為他人做點什麼事的心情時，都深深的被感動了。每一個人都會死啊！在為渡邊守靈的夜裡，他們都發願要在生命尚存之際，不再用蒙混度日的心情，好好地在現有的工作中為他人服務。但電影的最後一幕卻是：第二天當大家上班時，每個人還是拿出老樣子混吃等死，完全把渡邊帶給他們的激勵丟在腦後，唯一最受感動的同事起身抗議，卻在無言眼光的制裁中頹然地坐回位置上…。

　　下班後，這個同事寂然地走到曾與渡邊一同奮鬥而誕生的小公園，夕陽只剩最後一點隱微的幽光，即將被黑暗吞噬，正如渡邊的故事，很快就會在重覆的生活公式中淹沒一般。但，正因為對快樂的渴望是那麼真切，有一天，不一定在什麼時候，當我們忽然回想起自己的一生而覺得有憾時，渡邊曾走過的路，他在雪花紛飛中平靜安祥的歌聲會再響起，再引導我們做最後一次的努力。不過若要到那個時候才努力，但願，還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