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人之急

台北 小碧

  狂風興起,鬆手的信函隨之狂飆。老郵差想都沒想,不顧膝疼腿酸,拼命追著。眼見風要把那封信吹下斷崖,「老二」那隻狼狗騰空一躍,攔劫下來,安全地銜給主人。就在此時,看電影的一票朋友不約而同地為他噓了一口氣。

  老郵差奮不顧身地追著信,好似信裡有寶貝似的。沒錯,對一個終生服務盡責的郵差,這封信可能是遠方的一縷相思,或是極待傳達的訊息;搞丟了,有可能斷送一個人的前途,也有可能造成兩家人的誤會,有可能……諸多的可能。對他而言,每一封信是一個承諾、一個責任。就在追信的數十秒中,老郵差不用隻字片語地告訴新郵差(他兒子):「不要小看微薄的郵資,每一封信是寄信人鄭重的請託,是收信人殷殷的盼望;受人之託,急人之急,輕忽不得。」

  為什麼我這樣詮釋?因為家父也以類似的身教,在我還沒識字的年齡,就烙下一個鮮明的教誡。那是民國四十九年,家鄉因八七水災,鄉民不但前一年毫無收成,有人以田產抵押借貸播種。我家雖然損失不貲,但因略有資產,沒有負債已經不錯了,剩一點現金也借給親友,讓他們重整家園。

  那天早餐時,聽父親告訴母親他當天要到員林法院去替鄰村的金土繳罰款,「如果今天不繳清,明天法院要來拍賣,金土沒田,全家就要喝西北風了。」他八點左右出門,九點多卻灰土著臉,氣急敗壞地進門。從沒看過他這樣心急如焚,嚇得我躲在一旁,差點忘了呼吸。

  「秀琴,我被扒了!」父親一邊說著,轉身露出被割壞的西裝褲袋。

  「掉了多少錢?」

  「自己的皮夾不打緊,金土的一千二要怎麼辦?」

  媽媽愣了一陣子,才擠出一句話:「先把西裝褲脫下來縫吧!」

  爸爸不安地踱來踱去,自怨自艾地說:「唉!金土在車站給我錢時,我一定就被盯上了。那群扒手下車後,車上的人才告訴我。我叫司機停車,他不肯,說怕我被他們修理。開了好一陣子才停,我回頭去追已找不到人了……怎麼辦?哪裡去湊那麼多錢?今天不繳清欠款,明天法院要拍賣了!金土那一大家子要怎麼辦?」說著說著,眼角閃著淚光。

  父親居然掉淚了,這是當年意氣風發的父親絕無僅有的一次,不知怎的,我也慌得很想哭。母親放下縫好的西裝褲,突然起身去打開和室的壁櫥,移出一堆枕頭、棉被、箱子,爬進裡面清了好一陣子,摸出一個絨布包。打開布包,現出一對金鐲子和幾隻戒指。

  「這對鐲子是一兩重,但不知道現在一錢金子可以換多少錢?你拿去當吧!」

  「我是有頭有臉的人,哪好進當鋪,還是你去吧!」父親在當鋪前幾家店佇足不前,所以我媽媽進了熟人的金飾店。「歐桑,現在金子一錢多少?」「一百二。」老闆娘堆笑地招呼著。

  「我有個朋友急需一千二,想暫時用這對鐲子扺押一下……」母親很生澀地提出所求,老闆娘盤算了半天,說怕對方不來贖,所以還多要兩個戒指。就這樣,母親用婚前的積蓄解了這個危機,金土一家人得以保住了田產。

  當年的我對貸款、拍賣、典當似懂非懂,稍為長大後才知道父親究竟在忙什麼:他在為鄉里中不識字的勞動階層做免費代書。他從日據時代官派的保正,做到光復後民選的鄉鎮代表、遴選的水利會代表、調解委員等,頭銜不管怎麼變,對他來講,工作始終如一:為鄉里父老排憂解紛、造橋鋪路、修水圳、為驚惶委屈的鄉民奔波求助。他常自費跑遍水利會、鄉鎮公所、社會局、稅捐處及法院。即使到民國五十幾年,識字的大人在鄉下還是屈指可數。當時資訊不發達,經常有人好幾年沒交地價稅、房屋稅。一拿到蓋官印的罰單就發抖的人,對這樣一個深知他們疾苦,又免費跑腿的法律顧問自然是恭敬愛戴。所以租屋產權糾紛,兩家地界不清,兩村搶水灌溉,妯娌積怨,甚至子媳棄養,鄉民的選擇不是鬧到法院找警察,而是向父親投訴。父親明的說公道話勸解,暗中又濟急救苦,總希望大家都和諧相處、生活無憂。

  終其一生父親不愧是為民喉舌,愛鄉愛民,但還多虧了母親當他的後盾。前述為保全金土田產的金飾不但無力贖回,鄉民到家裡求助時好幾次是母親掏腰包。父親無暇種田,將田及魚塭象徵性地租給貧農耕作,如果不是母親做副業撐持家計,恐怕要坐吃山空呢!母親對這點倒還理解,常自行寬慰:「我們雖然辛苦,還不愁吃穿,他們比我們還苦。」

  但有件事母親埋怨了幾十年,那就是小學一年級時,學校流行麻疹,我把病毒帶回家,姐弟四人在半夜陸續發燒,我還超過四十度。母親當時懷著小弟,挺著大肚子把我們一個個背到一哩外看醫生。那時沒有計程車,家裡也沒有腳踏車,她來回負重奔走,從半夜二點忙到四點多,半路不支,差點昏倒流產。昏迷中,她告訴自己不能死,否則一家六條命可能不保。此時父親正好在南部受訓,一團人做水利考察,「那時沒電話,出了門就像斷線的風箏一樣,我也只好自己一個人撐了一個星期。」每聽到母親提起這樁往事,就想到「每個大人物背後一定有個偉大的女性」這句話,所以看到郵差在外地談到妻子,產下獨子的喜訊,不禁莞爾。看來天下為眾人服務,急人之急的人還先要有個能自助的賢內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