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平赤子心

台北　秀文

　　在小學五年級以前，我門家的家境還稱得上是中等。我上面有兩個姊姊，下有兩個弟弟，在家中我排行第三。故事就發生在我小學五年級時的某一天夜裡，家裡突然門鈴聲大作，一陣慌亂之中，憲兵帶走了爸爸，留下家庭主婦的媽媽及五個學齡中的孩子，家裡的經濟情況頓時陷入了困境。六神無主的媽媽不能免俗的去找算命師，算命師回答她說爸爸之所以會有牢獄之災，是因為爸爸的第三個女兒命中帶剋，剋到了爸爸……也因為這樣，從此，我的命運轉變了，陷入了一片愁雲慘霧之中。每天，我經常是照三餐的挨打之外，有時還外帶兩頓的「點心」，而令我不解的是，無論什麼事，似乎只要和我扯上關係，我就會被痛打一頓。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為了要繳交學校的五十元費用，媽媽沒錢給我，所以，學校方面，我一再拖欠，而老師又催得很急。有一天，我上學前，看到桌上有一張五十元的鈔票，便順手把錢帶去給學校的老師。這一整天上課的心情只能用忐忑不安來形容，放學後的腳步也因為不敢回家而顯得無比的沉重……果然，遠遠就看見我媽在門口等我，手裡還拿著一條塑膠水管，一進家門，她就叫我脫掉衣服，然後氣呼呼的使勁用水管抽打我。一開始我覺得很痛而拼命的哀嚎，可是，忽然間，當我看到媽媽那張因氣憤而歇斯底里、失去理智的臉時，我簡直嚇壞了，我再也叫不出來，任由她不停的抽打……當下我強烈的覺得她好像不是我的媽媽。

　　爸爸被帶走後，我們家的情況真是愁雲慘霧，媽媽從沒上過班，一時之間也找不到工作，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只好去送報紙，我也經常幫忙，但偶而也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事，就遭來一頓莫名其妙的毒打。有時她忙完一天的家事，晚上不知想到了什麼，會忽然把我的頭髮揪起來，踹我洩恨。所以我與媽媽的關係從那段時間開始，就被一股恨意糾結著，而且越纏越緊。國中的叛逆時期，幾乎事事我都要與媽媽對立、唱反調，讓她生氣我會暗中高興，當然與她的距離也就越來越遠。

　　考高中那年，爸爸回來了，原以為我家的日子會好過一些，但誰知道媽媽卻與爸爸天天吵架，而且越吵越兇，每次脾氣爆發起來就如同天崩地裂，家裡片刻不得安寧，我們五個兄弟姊妹都躲得遠遠的，我則是不停的詛咒，希望我媽能早一點離開世間，因為我當時真的好恨她！甚至，我經常想，如果她不是我媽，那該有多好！

　　考大學時，我立誓要考離家最遠的學校，我真的好希望可以不要天天回家。這個願望後來果然實現，我終於可以名正言順的遠離家園。從此，連續三年，我只有在過年時回家兩天，其餘時間都住外面。但是，每次除夕夜，不知怎麼地，媽媽總會在三更半夜時放聲嚎啕大哭，也許她是想發洩積壓心中許久的情緒吧！但我也沒過去問她，只是覺得很煩。有一次因哭聲太大了，吵到鄰居受不了，過來敲門問我們家是不是有人死了，在辦喪事？還有兩次的除夕夜，我因為聽她哭了很久了，於是我就在三更半夜獨自拎著行李，心煩意亂的奪門而出，把這家裡混亂的爛攤子留給我的兄弟姊妹，我則衝到車站搭上野雞車，但卻不知該搭往何方。

　　反正，在我心目中，對媽媽的感覺逐漸由恐懼變成厭惡，我們母女之間，彷彿有一道深不見底的鴻溝。在我小時候，她強勢，我弱勢，但漸漸的我長大強壯，而她則隨著歲月而耗弱，但我們仍然對立！負笈北上讀書的日子，我偶而會打電話回家，但卻經常說不到兩句話就掛斷了，因為也不知要講些什麼！

　　大學畢業之後，接著就業，我仍選擇留在北部，遠離高雄的家。可是老天並沒有放棄對我的教育，讓我有機緣學習《菩提道次第廣論》，我的觀念逐漸改變。後來師父希望將「德育」帶進校園，挑選了四所種子學校，其中的一所就是我所服務的國小。我是師父的弟子，理所當然要承擔師父的志業，於是立刻在我所任教的班級推行德育教學。

　　德育教學最初要求孩子們讀經，背「弟子規」，而弟子規的第一個條目就是講「孝悌」，除此之外，每天還要記錄善行。所謂「百善孝為先」，所以「觀功念恩」的第一課題就是念「父母恩」。然而每次向學生提到父母的恩德，我就說得很勉強，因為心中有那一道鴻溝，我無法跨過去！所以這門課上得我很不快樂，就像缺了口的圓圈，總有無法圓滿的缺憾，我的德育幾乎推不下去！所以老師和學生所作的善行記錄，也都只是流於形式，而缺乏實質的內涵，因此我也看不到學生的內在生命！唯有利用夜闌人靜、獨自一人時，才敢偷偷的面對自己與母親的片段。但，也是淺嚐輒止，不敢往深處挖掘、探索，深恐碰觸記憶中那最痛的一點。

　　幸運的是，我一直沒有離開團體，也一直有老師的關照及引導，還有同行夥伴的鼓勵，我開始試著把我的生命故事，真誠而懇切的講給小朋友聽，其中包括我小時候家裡窮困的情形及母親辛勞的過程，透過自己親口的述說，我也才猛然反省到，今天我可以接受高等教育進而成為一個老師，最該感謝的不就是我的母親嗎？因為她當時並沒有因為家裡窮而聽鄰居的建議，將我送去加工區當女工以貼補家用，相反的，她認為女孩子最少一定要讀完大學。為了栽培子女，她將這龐大的家計問題留給自己來承擔，為了應付各項的費用，忍受冷嘲、熱諷，低聲下氣向親戚開口借錢……每每故事講到這裡，腦海裡現起的是母親那被生活壓力壓得喘不過氣的佝僂身影，眼淚即不聽使喚的在學生面前潰堤了。未曾有過的感恩、懺悔油然而生，對於「觀功念恩」，我不再生硬的照著教案來教。原來，透由自身的體會、感動，再化成文字，這樣的講說，相信會更具生命力、說服力。或許是因為這樣吧！心中塞住的關卡，慢慢的通了！從上學期開學講到下學期，故事居然越講越多。五月母親節到了，記憶中，我從十八歲開始離家讀大學之後，從來沒有回家過母親節，但，這一年的這個特別的日子，我決定要回家。於是，我先打電話回家告訴媽媽這件事，媽回答說如果沒空，就不必回來，不要緊，但我說我還是要回去，她也就沒說什麼了。假如換成以前，媽叫我如果沒空就不必回去，我就真的不回去，但現在不同了，因為我真的很想回去看媽媽！

　　當我從南部過完母親節回台北時，發生了一件很特別的事，那就是我回到台北一進家門，看見我的房間整理得一塵不染，桌椅、地板光亮無比。我大吃一驚，是什麼人做的事？這些人是怎麼進來的？誰要他們這麼做？當我滿腦是疑問時，發現桌上有一張卡片，上頭寫著：「牛媽媽（因為我生肖屬牛），祝您母親節快樂！」署名是：「一群牛兒子、牛女兒敬上。」哦！原來是學生！當天晚上，有個學生打電話來問：「老師，您的家打掃得乾不乾淨啊？我們幾個同學不知道如何幫您過節，為了答謝您像母親一這麼愛我們，所以我們就借了您的備份鑰匙，趁您回高雄，幫您打掃房間，您喜不喜歡？」聽到這裡，我的眼淚已在眼眶裡打轉，哽咽的說不出話來。啊！神奇的觀功念恩！神奇的德育教學及師長功德！人與人之間的磁場因而改變了！此時此刻，我內心的感動已無法用言語來形容……

　　媽媽還是原來的媽媽，但是我的心態已轉變，所以母女之間的互動模式也不同了。有一次，她居然在電話裡向我道歉，她說：「我以前打妳打得太凶了，實在不應該。」我也馬上向她道歉說我虧欠她太多恩惠。從此，我和她之間的恨意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滿滿的感恩及愛。

　　去年大姐從日本回台灣，二姐也從美國回來，全家選定我的住處作為團聚的地方，當然包括幾十年未曾到過台北的雙親也將北上。當天下班後，我趕忙回到住處，只見門口五個大紙箱一字排開，我好奇的打開箱子一看，裡面塞得滿滿的水果，而且每個紙箱的內容完全一樣。我心想，這些東西台北買不到嗎？何苦勞神大老遠從高雄搬來？心中正這樣嘀咕的時候，媽媽走出來看到我就說：「啊！想到你們一人一箱剛剛好，爸爸提得很辛苦哦！」我一聽，心中又是一驚，爸媽都七十幾歲了，還如此的替我們著想！想像他們二老在高雄辛苦的把這五大箱搬上火車，到台北之後，又是如何辛苦的搬下火車的情景，想得我心中真有說不出的不忍，當下我的心立刻被這真誠的愛融化了。接著一家人高高興興的吃晚飯，話天話地直到深夜才就寢。第二天清晨四點多，就聽到廚房裡鏗鏘炒菜的聲音。五點半，爸媽把我們都喊醒，出了房門，我赫然看到桌上滿滿十二道菜！我又是一驚，爸媽是怎麼把這些菜，還包括一鍋熱湯圓變出來的？原來他們昨天從高雄出發前，就先把飯菜都做好再打包上來的，這時我才看到，還有一個比門口五個箱子還大的箱子，他們連家裡的大同電鍋也一併帶來了。我們開始吃起這樣一個特別的團圓飯，天才剛亮，晨曦微光中，照著雙親花白的鬢角，這一餐，吃得我滿心感恩，吃得我終生難忘。

　　我終於明白，所謂的德育教學，一定要從本身做起。現在回想起來，那個小時候常挨打的我可說是個受虐兒，成長的過程也不正常，十分感恩有福智這個團體，在我灰暗、迷濛的人生路途中，為我點燃希望的燈火，幫助我開展一片亮麗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