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聰慧靈敏，從生活中的點點滴滴就能得到智慧；而愚蠢如我，卻得經歷多少歲月，心痛多少回合，才能於其中得到教訓……

　　我從小在澎湖島上成長，是家中的獨生女，也是父母的心肝寶貝，家境雖然普通，但我所擁有總是最好的。我很自豪的是，從小到大我的學業成績表現不錯，榮譽榜上經常貼著我的照片，親戚朋友談到我，沒有一個不豎起大拇指，讚美我一番。國中二年級，為了有更好的學習環境，我隻身到台灣求學。沒有父母的管教，我也能自我要求，過關斬將，考上最好的學校，一路順利完成高中大學學業。我一直認為，自己為父母贏得了許多光彩，讓他們極有面子。家裡曾經做過很多種生意，我會踩踏三輪車送水果到軍營；我會為客人煮水餃、下牛肉麵；我也會為母親將毛線纏成線綑，讓她便於為客人編織毛衣。在當時，我真的認為自己很棒，我不但書讀得好，我還能為父母分憂解勞；再加上我小時候長得清秀可愛，能言善道，人見人誇；我心裡想：像我這樣的女兒，到哪裡去找啊！

　　可是看看我的父母、我的家庭，又是怎樣的呢？父親是個職業軍人，長年隨部隊駐防在外，退役後為了生活，到台灣本島工作，因此我與母親互動的機會較多。母親是個好強的人，在她的兄弟姊妹中，她的學歷最低，嫁的先生又最沒錢，因此為了證明她的能力，她嘗試各種生意，努力賺錢。小時候，常常看她為了金錢煩惱，周旋於各式各樣的人中間。家中常有牌局，有時甚至擺起兩桌，濃濃的煙味、嘈雜人聲、麻將聲……我實在厭惡這樣的家庭，甚至討厭這樣的媽媽。記得有一次，警察從頂樓、正門雙面包抄，身處其中的我，當時除了害怕，更感覺「恥辱」。我覺得像我這麼「優秀」的孩子，怎麼會有這樣的母親、這樣的家庭！

　　母親從年輕時就患有氣喘病，隨著年齡的增長，發病的次數隨年逐增，病情日益加重。母親的皮包總是帶著藥物及噴霧擴張器，她經常得出入大小醫院診所。在我記憶中，我的寒暑假常常耗在病房裡，搥背槌到手酸，夜夜聽她呼吸困難的哮喘聲，我實在怕過這種生活。高中以前我沒有辦法脫離，只能忍受著一再重複的夢魘，等到我上了大學，每次放長假回家，待上一陣子，只要母親身體稍好，我就會假藉很多理由回學校宿舍，過我逍遙自在的日子。雖然如此，我仍認為我盡了力，我為這個家付出得夠多了，我已經是「難能可貴」了！「我」！「我」！「我」的無限擴張，使我完全沒有想到了父母的感受。我一直認為年少的小小叛逆、無理，並無損於我的「孝心」。我只是暫時逃離而已，有一天父母老了，像我這麼「孝順」的人，我一定會照顧他們的。來日方長，何必急於一時呢？

　　記得是民國六十九年三月中旬，母親剛出院，來高雄看我。那時我剛擔任教職，一方面因為工作繁忙，沒有時間陪她；一方面心裡還嘀咕：「怎麼這個時間來高雄，我還要上班呢！叫我如何安頓您？還真會給女兒找麻煩啊！」所以臉上也裝不出什麼好臉色。不知是母親察覺了我的不耐，還是她看過「寶貝」女兒就滿足了，幾天後她就回澎湖了。可是萬萬沒有想到，就在四月一日，母親因氣喘病復發，導致心臟衰竭而死。接到這個噩耗，心中有著萬般的難過與不捨，也後悔沒能把握上一次母女相處的機會，但卻也有一種「解脫」的感覺，好像從今以後我不必再過以前那種「被束縛」的日子了。

　　兩年後結了婚，因為先生是軍人，又是獨生子，公婆年事已高，好像與我同住是天經地義的事。孩子出生後，公婆擔負起照顧的工作，家中的三餐也是公婆料理，我認為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為了證明自己能力很強，我不必倚靠二老，也一樣能把所有的事情搞定，每天一下班，馬上把婆婆手上的工作「搶」過來，全部攬在身上。甚至剛生產完，不在乎坐月子的禁忌，為孩子洗澡，每天忙得腰酸背痛，只為了證明我是好太太、好媳婦、好媽媽；只為了不希望聽到老人家的一些嘮叨埋怨。有時候為了一些瑣事，我也會「理直氣壯」地和公婆爭論，甚至「大車拼」也在所不惜。我忽略了他們對這個家的付出與對我的幫助。我只想到自己好委屈，丈夫長年在外，我必須擔負起照顧一家老小的工作，我是多麼累啊！公公得「巴金森症」行動不便時，我還必須為他洗澡擦身，我是多麼苦啊！像我這樣「賢慧」的媳婦到哪裡去找啊？當公婆於三年之中相繼去世後，我心中固然悲傷不捨，但在內心深處，我也曾為「卸下責任」而鬆了一口氣！可是當我忙於公事，又放心不下家中的孩子時，我想起了公婆；當孩子生病，我孤立無援時，我也想起了公婆；原來我以前所以能成為一個那麼「能幹」、「賢慧」的人，是因為我的背後，有他們無怨無悔的強力援助啊！

　　孩子漸漸長大，在他們的成長過程中，我看到了以前的我，才使我體會到父母的愛心、耐心！當女兒在小學被同學排擠，孤立無助，回家向我哭訴時，我的心也滴著淚，我是多麼不忍心她受到絲毫的傷害，我想到，我的父母一定也曾多次為了我而難過傷心；當女兒上高中有男同學打電話到家裡時，我的心跟著緊張起伏，我這時才體會到，自己在高一談戀愛，父母的心情一定也是如此的擔心緊張，而我卻曾為了父母偷聽電話，偷拆我的情書，而和他們大吵一架，甚至不惜「革命」反抗；當孩子第一次離家求學，送她搭火車，我很有信心的認為自己絕對不會哭，高雄嘉義間不過一、二小時的車程，更何況女兒每個禮拜都會回來，可是，當火車開動時，我的淚再也忍不住的奪眶而出。這時我想起了以前我「千方百計」逃離家庭時，母親的心一定也淌著淚，有萬般的不捨；兒子升上高三，我擔心他暑假太過懶散，浪費大好時光，希望他能把握時間及早複習。又自詡為參與了「德育教育」的推行，所以經常「溫柔」的對他「勸勉」幾句。可是，他的臉色越來越「臭」，我忍不住問他：「兒啊！你到底有什麼不滿？是家裡哪一個人對不起你呢？說出來讓媽媽了解啊！」沒想到兒子很生氣的說：「不是別人，就是你！就是你讓我不滿！」看到他一臉的憤恨不平，我沒有生氣，反而很難過。因為我在兒子的身上看到以前的我，我就是用這樣的嘴臉對父母的，我對父母總是一言九「頂」，我就是如此一次又一次的、「理直氣壯」的刺傷父母的心而不自知，我現在也嚐到了這種滋味了！真是天理昭彰，報應不爽啊！在與孩子的互動過程中，我想起了在台北讀大學時，有一年端午節，母親是如何用盡心思請託人，為我帶來一串猶有餘溫的粽子；為了使我不因「獨生女」而感孤單，母親是如何用心的對待我的朋友，為我建立「人際關係」……點點滴滴的愛，為何等到無法彌補時，我才深深的了解呢？

　　幸好在教學的過程中，我及早發現自己的問題。過去我一直很努力扮演老師的角色，當學生行為、課業不能達到我的標準時，我有時也會用一些「嚴格」而「有效」的方法要求他們，雖然說的話帶些兒「刺」，手段也有些兒「狠」，但是我的出發點是好的啊！我所做的都是為他們著想啊！我是這麼一位認真的老師，我一定不會錯的！可是，當我自己的兒子在學習上遇到了困難，成績退步、名次滑落時，我猛然想到，兒子在他的老師心目中，是如何的一個孩子？兒子是否也被老師的「嚴格」教導刺傷過？兒子的老師是否知道，我的兒子雖然功課不理想，但是他是一個好孩子啊！他品行端正，不抽煙，不打架，不沉迷網咖；他喜歡讀書，喜歡聽古典音樂，喜歡逛書店……將心比心，如此一想，我的學生雖然偶爾犯錯，可是他們也有很多可愛的地方；他們的功課雖然不理想，可是他們都是父母心中的一塊寶啊！我應該多欣賞他們的優點，給他們時間，等待他們成長。我希望別人如何善待我的孩子，我就應該如何對待他人的孩子！

　　四十多年來，我犯了很多錯誤，有些錯誤我仍有機會彌補；但是有些錯誤，將成為我生命中永遠的痛！「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對我來說，不再是文字，而是生命中真實的體悟，也是我一輩子最大的遺憾！我是一個如此愚痴的人，必須經歷許多失敗傷痛，才能從生命中得到啟示教訓！現在我了解到：生命中的每一天，我們所遇到的每一個人、每一件事，都不是偶然的，它都是在告訴我們一些訊息，在給我們一個學習的機會！我不完美，我常常犯錯，因為我的無知，我錯失了很多學習的機會。可是我知道，只要透過不斷的反省、學習，我一定可以更好。在無限的生命中，我願意緊緊的跟著良師益友努力的去學習，讓自己的心靈能一次又一次的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