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歲月

台中 芸愛


  已經改頭換面的故鄉,再也找不到殘垣斷壁,破釜瓦片,甚至舊時花草樹木,但光禿的黃土層裡,卻見兩股泉水,在如此乾旱的季節裡,依然汩汩的流著,讓我看了心裡暗自悲傷!泉水曾是孕育山田的重要水源,山田則是我們賴以生存的根,有源就有根,幾十年來,我們在這裡過著純樸,但足以溫飽的日子,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總是依時序進行著!

  啦!踏踏!啦!踏踏!打穀機聲,聲聲傳來,啦!踏踏!又是到了秋收的時候,這是故鄉的大事,整個山區鄰人輪流放伴(互相幫忙),在一定的時間內,收成好一大片金黃的穀物。

  早在割稻前幾日,父親就將打穀機搬出,上油試車,鐮刀磨光擦亮,所有的麻布袋、麻繩、竹簍、竹篩、耙子、扁擔、蓋稻子的大雨帆,一應俱全,當然不忘通知左鄰右舍割稻的日子及時辰。

  當日一大早,天空微亮,鄰人壯丁統統來到,頭戴斗笠,腰纏毛巾,長衣長褲,用過母親特別準備的早餐,人人精神抖擻的下田割稻,趕早是為了怕太陽曬,也可讓工作提早結束,好好享受豐收之夜的晚宴。

  壯丁們飛快的手一行行的割過去,婦人小孩則在家忙著準備牲禮、搓湯圓、祭拜土地公,感謝這一季的保佑,或者等著那一擔擔黃綠相間,肥厚的稻米。打穀機打過的米結實飽滿的會在下層,可直接送到曬穀場,上層的稻穀較虛,為怕有遺米之憾,都會用竹篩子再篩過,確定是空穀時,就送到飼料間存放,餵家禽。

  小孩子最喜歡幫鄰家的伯母、嬸嬸做這件事,可是母親都會吆喝我們離開,因為只要碰到稻渣穀屑,身體就會奇癢無比,大家又興奮又想幫忙,只得到田裡拾稻穗,或趕鴨子下田,撿食掉在地上的稻穀,人人秉著「一穀一米,來處不易」,都不忍心浪費,也期盼我們如此的勤快,待會兒點心時間,不要忘了分我們一份。

  鄉下人每做粗活都會準備點心,夏天多為綠豆湯、米苔目、碗粿;冬則為鹹稀飯,稀飯配小菜或大麵羹,不管什麼季節,煮那一樣點心,孩子們都趨之若鶩,尤其大人小孩擠在田埂上,站在大太陽底下吃,更是有趣。吃完的空盤、空碗,裝在菜籃裡,挑到河邊洗淨,這回小孩子又可跟去湊熱鬧、玩水仗,但總不能玩久,因為透早下田,十一點多所有的割稻高手就要停工休息,我們得趕回去幫忙揀菜,擦桌擺椅,準備豐盛的午餐。

  午餐過後,樹下陰涼處,門口通風的地方,屋簷下,壯漢一條條的躺下,不一會兒全睡著了,屋裡屋外寂靜一片,大家都在養精蓄銳,下午好再顯身手。此時,唯一安靜不下的仍是小孩子,紛紛擠到玉蘭花樹下,玩那一堆稻穀山,爬上又爬下,剷平又堆高,也不怕大人來數落我們。

  下午的割稻通常較上午輕鬆,太陽逐漸偏西,不再那麼炙熱,涼風又陣陣吹來,驅走了倦意,大家割得更起勁,可惜家中田地有限,不到一天光景就可將原本佈滿金黃稻穀的田地,變成一塊土黃的百衲布,引來成群的飛鳥、雞、鴨、鵝,小孩子跟在後面追逐,看著牠們起飛下降,好壯觀,好快樂!

  大人們陸續解下毛巾,擦乾身上的汗水,來放伴的鄰人家屬也送來換洗衣服,大家就在我們家洗澡更衣,然後搬出椅子坐在晒穀場旁,談論著今年的收成,順便抹亮擦乾今天使用的工具,也等著豐盛的晚餐。

  每一個豐收的夜晚,收成主人都得備酒席宴請鄰人及所有幫忙的壯丁,其盛況如每年的酬神謝宴,三、四桌是最起碼的。印象中最引人垂涎的是那炒得油油的米粉,我們一吃就是二、三碗,還不罷手,然後再喝下幾杯平常難得一見的黑松汽水,挺著圓滾滾的大肚子,不也在慶祝豐收嗎?

  盛宴過後,大家還依依不捨,又搬椅子到晒穀場乘涼,話家常,話題除了下期的耕種計劃,又添加鄉里大事,如那一家即將嫁女或娶媳,或是待產的母豬,將於何時分娩,只要是鄉人的事就是大家的事,每個人有錢出錢,有力出力,誰也不會藉故推託,就像一個和樂的大家庭。

  如今,大部份的農田變成建地,農人翻身成為大地主或搬離原有的家園,所剩農地都採用機器耕種,收成增加,工作量減輕,但人情味消失了,大家也不再如從前那麼和睦相處,反而勾心鬥角的事增加,這是非常可惜的!難怪有些研究台灣農村文化的外國學者,搭車沿高速公路考察時,發現台灣農村最大的改變是農舍不見了,劃分彼此地界的竹林也消失,壯丁都跑到都市謀生,老農駝著背穿梭在農田,身體情況好就勉強種植,若體力不足就任其荒蕪,反正還有休耕補助金可領,而那清脆的打穀機聲,也不再啦!踏踏!啦!踏踏!的響徹秋天的田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