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上有人  


  宋肅王與沈元用,同使北地,館於燕山愍忠寺。見一唐碑,辭甚駢麗,凡三千餘言。元用素強記,即朗誦一再。肅王且聽且行,若不經意。元用歸館,欲矜其能,取筆追書。不能記者闕之,凡闕十四字。肅王視之,即取筆盡補所闕,又改元用謬誤四五處。置筆他語,略無矜色。元用駭服。語云:「休誇我能勝人,勝如我者更多。」信不誣也。

譯文:

  宋朝的肅王和沈元用一起出使到北方,寄住在燕山的愍忠寺。看見一塊唐朝遺留下來的石碑,文辭非常優美,共有三千多個字。元用平日記憶力就很強,於是將碑文抄下來,邊走邊朗誦,肅王一邊聽著一邊走著好像不在意的樣子。元用回到住宿的地方,想要誇耀自己的才能,就拿筆將文章默寫下來,記不起來的就空著,一共缺了十四個字。肅王看了就拿筆將所有的缺字補齊,又將元用四、五個錯誤的地方修正,改完將筆放下,和別人談論其他的事,一點點驕傲的臉色都沒有。元用既驚訝又佩服。俗語說:「不要誇耀我能勝過別人,真正勝過我的人還很多呢!」由這個故事看來一點也不虛假啊!


謙謹積德


  江陰張畏巖,積學能文,有聲藝林。萬曆甲午,鄉試無名,大罵試官。有一道者在旁,微哂曰:「相公之文必不佳。」張怒叱曰:「汝烏知之?」道者曰:「聞作文貴心平氣和;心氣如此,文安得工?」張不覺屈服請教。道者曰:「文字固要佳,若命不該中,文雖工,無益也。須要自己做個轉變,始得。」張曰:「命已不中,如何轉變?」道者曰:「造命者天,立命者我。力行善事,廣積陰功,而又加意謙謹,以承休命,何福不可求哉?」張曰:「我貧士也,安得錢來行善事、積陰功乎?」曰:「善事陰功,皆由心造。常存此心,功德無量。且如謙虛一節,並不費錢;如何不自反而罵試官乎?」張自此感悟,折節好修,丁酉果中式。

譯文:

  江陰地方的張畏巖是個飽學之士,文章也寫得很好,在藝文界頗有名聲。明神宗萬曆甲午年,參加鄉試榜上無名,就在榜前大罵主考官。有一道士在旁聽了,便微笑說:「這位相公,我看你的文章一定很差!」張畏巖憤怒地呵斥他說:「你怎麼知道?」這位道士說:「我聽說作文最可貴的是在心平氣和,你的心性如此,文章怎能寫得好呢?」張畏巖覺得他說得有理,於是向他請教。道士說:「文章固然要好,如果命中注定考不上,文章雖然精巧,也沒有什麼幫助的。一定要自己先做個轉變,才可以得到功名!」張畏巖說:「如果命中注定沒有,又如何能轉變呢?」道士說:「命雖是上天造的,但成就命運的卻是自己,努力做善事,廣泛地累積功德,在品德上更加謙虛謹慎,用以承接天命,還有什麼福求不到呢?」張畏巖說:「我是個貧窮的讀書人,哪有錢做善事、累積陰德呢?」道士說:「善事陰德,都是這顆心去造作的。能夠常存行善積德之心,就有無量的功德。而且像謙虛這件事,不需要花費錢財;為什麼不自我反省,反而大罵主考官呢?」張畏巖因此感動悔悟,改變舊日的習氣,努力修學,丁酉年果然考上科舉。

按語:

  「謙受益,滿招損。」謙虛是學習成功與否的關鍵,人一旦有自滿高傲的心,就會障礙自己德行提升的力量。陳幾亭說:「君子有二恥:矜所能,恥也。飾所不能,恥也。能則謙以居之,不能則學以充之。」一般人通常以能力的強弱來評斷,陳幾亭則完全以道德修養來衡斷,認為誇耀自己所能百般掩飾自己所不能才是可恥。假使能力強,就以謙下安住;能力不好,只要努力學習,充實自己,並不可恥;真正可恥的是自己不會又去掩飾,擋住了進步的機會。他又說:「君子有二惡:嫉人所能,惡也;形人所不能,惡也。能則若己有之,不能則捨之。」嫉妒人之所能,彰揚人之所不能,這是君子所厭惡的,因為這會妨害自己的進步,影響品德的修養,我們應避免這樣的過失。如何做呢?「能則若己有之,不能則捨之。」當別人做到時,就好像自己做到一樣,去分享別人喜悅的心情,欣賞他,為他高興;當別人做不到時,就引以為鑑,以自己要修改、要做好的角度來著眼,捨去「我能,他不能」的高傲心態。

  在宋肅王與沈元用這篇故事中,沈元用欲誇耀自己的記憶力,硬是記下三千餘言的碑文,後來發現肅王強記的功夫勝過他,卻隱而不露,即使見他所寫碑文有闕漏謬誤,也只是默默取筆改過,沒有一點驕矜之色,內心既驚訝又佩服。高傲自滿可分為兩種狀態:一是把自己抬高;一是把別人比下去。抬高自己,認為自己很不錯,就不會想要向上學習;把別人比下去,一直看別人的不足,就很難看到自己的不足,不會改善自己。嘲笑別人的不能,讓別人難堪,這是我們容易犯的毛病,肅王為什麼能讓元用駭服?因為他沒有一點點鄙視對方的心態,如果有這種心態,對方是很難服氣的。

  中國人一向重視謙虛,越謙虛越得到他人的讚美,這原是極好的。但後來發展成人際關係的哲學,就逐漸變質了,努力表現謙虛的目的,是為了博得他人對我的肯定,於是表面上說自己笨、很差,但又故意露兩手來彰顯自己其實是很不錯,好讓別人讚美我很謙虛。中國官場文化中,就盛行用這種方式,比看看誰最「謙虛」,來提高自己的聲望,人與人碰在一起,就互相吹捧對方,表面客氣謙讓,內心卻在較量比高下,結果真心消失,大家虛偽以對,這是嚴重扭曲謙虛原來的內涵,應極力避免這樣的弊端,努力在德行上提升才有意義。

  有一句話:「少年得志大不幸。」在你的德行還沒有涵養很好的時候,因才華而得志,是不太妙的事,因為一直處在讚美聲中,缺乏挫折忍受力。所以當周遭有讚美、支持我們才華的聲音出現時,應該提醒自己有無足夠的德行獲得別人的肯定、讚美。如果沒有,須更謙虛努力,不要因有一點點名聲就自滿。以張畏巖為例,他「積學能文,有聲藝林」,卻在鄉試中落榜,有失面子,於是大罵主考官。幸好遇到一個修道人,不慍不火地說了一段話:「聞作文貴心平氣和;心氣如此,文安得工。」反把張畏巖的怒火澆熄,這不是修道人背來的成語,或是想出來的道理,是他真實走過來的經驗,因此他講這話時,是心平氣和又有力量,才能折服張畏巖。所以平常若有勸諫我們、挫敗我們的人,應當覺得歡喜,這將有助於品德、學問的提升。

  文章有兩種,一種是雕琢出來的文字,一種是有真實內涵寫出的文字,內行人看得懂,外行人看不懂,藝術各方面也是如此。藕益大師說:「有出格見地,才有千古品德,有千古品德,才有超方學問,有超方學問,才有蓋世文章。」由此就看到蓋世文章的關鍵處。首先,見識要高遠卓越,超越一般人,接著實踐、培養出來的品格就是千古品德。有千古品德,再努力學習,才有超方學問,有超方學問,才有蓋世文章。真正的學問是從見地、品德涵養開始,等涵養夠了,再來學寫文章,就能成一家之言。可惜一般人沒有看到這個關鍵處,捨本逐末,專在文字上雕琢,但不管如何解析模仿,就是無法把文章的意境傳達出來。

  當張畏巖看到心性涵養的重要性後,謙虛請教修道人。修道人告訴他:「文字固要佳,若命不該中,文雖工,無益也。須要自己做個轉折,始得。」文字固然要優美,但決定功名與否的主要因素在於命運、在於心。世間人努力半天,沒切入問題核心點時,所做的努力與所得的結果是兩條平行線,唯有把握核心去做,才會如你所願。入行論說:「每一個眾生都希望過得快樂,離開痛苦,可是最後的結果是每一個眾生把痛苦抱在身上,把快樂消滅,消滅快樂就像消滅仇人一樣。」正是因為他沒有掌握到問題的核心,想要快樂卻適得其反。

  但是「命已不中,如何轉變?」道士提示張畏巖兩個努力的關鍵:一是外在行為,力行善事,廣積陰功;一是內心的修持謙謹,努力培養謙虛恭謹的態度,未來就有希望。但是貧窮的人,能做善事嗎?其實,行善不在事情的大小,在於你的動機是否純正。常存此積德行善的心,功德無量,何況謙虛則完全不用花錢。後來張畏巖德行有進步,考上功名,是因為他做到謙虛了。一個人越謙虛,越能檢查自己的不足之處,不斷策勵修改自己,進步就越快速;如果他越看別人不對時,雖然沒有看自己對,卻已遮蔽看自己不對的心,進步就越緩慢。唯有謙虛,自己才能不斷跨越侷限,得到更大的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