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瓜的回憶

高雄 芳宜


  地瓜─對於台灣土生土長的人都不會陌生,它又稱為「活命菜」,曾經陪著人們度過艱苦歲月。四、五十年前,物質缺乏,在鄉下幾乎家家戶戶都把地瓜刨成地瓜籤,曬乾後長久貯存,吃時摻入白米煮,隨便配些蘿蔔乾之類的鹹菜就算一餐了。曬乾的地瓜籤苦苦澀澀的,那正是生活的滋味。人們對於地瓜的回憶有的感恩、有的懷舊、有的辛酸,也有的是那種吃怕了的嫌惡,真是五味雜陳。

愛跟路的甘薯

  台語戲稱掛著兩行淚的愛哭小跟班,是「愛哭擱愛跟路」,但是你可聽說過「愛跟路的甘薯」?

  聽母親描述─住在鄉下的外公,有一次心血來潮,到台南市區的大舅家小住幾天,大舅及舅媽自然盛情款待,然而幾餐的大魚大肉下來,面對佳餚外公也沒了胃口。「阿爸喜歡吃什麼呢?」舅媽心裡盤算「煮一鍋香甜地瓜粥,配上清淡可口的家常小菜,老人家應該會喜歡吃吧?」哪知用餐時,外公一看到餐桌上的地瓜粥,勃然變色厲聲道:「這麼會跟?」「從少年跟到老,從古早跟到這陣,從庄下跟到都市來……」一旁的舅媽驚得手足無措,不知哪裡觸惱了外公,惹得老人家發這麼大的脾氣。

  「外公為什麼生氣?」我問母親。

  「當年,妳外公常到外地幫人家蓋房子(做木工),一去就是十天、半個月或者更久,為的就是希望能多賺點錢,讓妻兒過好日子。但扣除家用必要的開支,端上桌的仍是園子裡摘的豬菜(地瓜葉)燙熟了沾醬油,飯鍋裡煮的仍然是地瓜籤,總令他歉疚難安……」母親又接著說:「外公過怕了吃地瓜籤的日子,儘管如今地瓜已成桌上佳餚,他還是不願意再碰觸,因為那是貧窮艱苦生活的記憶。」

  二十多年來家族聚會時,偶爾仍會提起這件趣事。外公曾經走過那段不堪回首的貧窮艱苦歲月,對於地瓜那種又愛又恨的情結,又豈是我們所能了解體會的。儘管外公已過世多年,每當想起這往事,我的心總是隱隱作痛。

便當盒裡的秘密

  從小我就喜歡帶便當,因為便當盒裡的菜色永遠比餐桌上的豐富。二、三十年前外食人口少,國小高年級的學生上全天課時,同學們不是回家用午餐,就是帶便當在學校蒸飯。因為學校離家近,照理說應該走路回家用餐,我卻懶得走,覺得來回路程浪費時間不能午睡,更羨慕同學們共餐分享彼此便當菜的樂趣,執意要帶便當。但因為我沒有繳蒸飯費,母親為了不讓我吃冷菜冷飯,只好特地為我準備中午的便當,由她或是祖母幫我送到學校。在校門口接到溫熱的便當,我總是三步併做二步地奔回教室,迫不及待的打開便當盒,掀起盒蓋時充滿著期待,不知母親又為我準備什麼「好料」。

  從國小到高中,吃了將近十年母親為我精心準備的便當,直到大學時負笈北上才中斷。上班後因為外食方便,便當盒於是束之高閣。近幾年吃膩外食,又擔心色香味的背後放了過量的調味料及化學添加物,才又恢復帶便當的日子。每當父親看到我在盒底舖上薄薄的一層飯,上面則是滿滿的菜餚,便微笑地搖頭:「妳們實在有夠好命,菜比飯還多。」有一次,我不服氣地爭辯:「難道您不是這樣嗎?從小帶便當不就是菜比飯多,便當菜也遠比家裡吃得好……」

  「當然不是!」父親說:「當年我們讀書時,適值台灣光復前後,民生凋敝,物質匱乏,除了逢年過節外,幾乎是終年不知肉味。妳祖父去世得早,家裡又窮,祖母要撫養五、六個孩子長大實在不容易,加上妳五叔年紀小腸胃差,一吃地瓜籤就吐,因此混著地瓜籤一起煮的少許米飯,只好全挑出來給他吃,我們這些當兄長的飯盒裡就全是地瓜籤,幾乎看不到米粒了。」

  「那菜呢?菜有沒有好一點、多一些?」我好奇的追問。「哪有什麼好菜?不過是蘿蔔乾之類的鹹菜下飯,偶爾煎個蛋,只好用地瓜粉加水稀釋打勻,讓份量多一點,可以裝三、四個便當。煎好的蛋,軟軟白白的,已經不太像蛋了。」「當時愛面子,總覺得不如人,因此不肯在教室與同學共餐,就像不願意被掀開底牌一樣。所以午餐時,我就腋下夾著一本書,帶著便當盒到籃球場,趁著沒人看到時,快速地吃完,然後若無其事回到教室,萬一有人就趕緊蓋上便當盒,攤開書本假裝讀書……」

  父親自嘲說道:「同學因為從沒看我在教室吃過飯,紛紛猜測,還以為我帶了什麼好料,怕人吃,偷偷躲起來享用,其實哪有什麼好料,不過是滿滿一盒的地瓜籤罷了。」原來便當盒裡的秘密─是父親努力維持的「自尊」。我的眼眶不禁泛著淚,我這才明白,為什麼我的便當盒裡的菜色永遠比餐桌上豐富?為什麼父親用餐時,菜總捨不得一次吃完,定要留一些到下一餐再吃的道理。

甜蜜的滋味

  相較於父祖輩對於地瓜的苦澀記憶,我對地瓜的印象卻是十分甜美。隨著時代進步,民生富裕,地瓜也由主食變為零食,不論是裹著麵粉酥炸的地瓜餅、甜蜜蜜的地瓜糖、或是外婆的獨門絕活─香Q的甘薯丸子,都深深地誘惑著我,但我最懷念的卻是熱騰騰的烤地瓜,喜歡的不只是濃郁香甜的滋味,而是焢土窯的過程就是百玩不厭的遊戲。

  猶記得當時住在三合院的舊厝,厝前是曬稻穀的大埕,埕尾有一大片竹林。夏日的傍晚,屘叔及堂叔們放學回來,書包一扔,任誰吆喝一聲「焢土窯!」,這群年輕小夥子便各自從家裡抱著滿懷的地瓜衝出來,在埕尾動手撿土塊搭起大大的土窯。年紀小的,搭窯插不上手,就被分派到竹林裡去撿乾竹葉、枯枝當柴火,輪番上陣往窯口裡餵柴,大家共用一個大窯,分工合作既省柴火又省人力。有時撿的柴不夠多,只好溜回家去,偷偷地把灶前煮飯燒水的木柴搬一、二根來用了。

  等到窯土燒得火紅,表示溫度夠熱了,大夥便在自家的地瓜上面做記號,有的插上幾根竹籤,有的穿上細鐵絲,有的乾脆刻上名字……一起丟進窯裡,接著把窯推倒,土塊夯實,最後覆上厚厚的一層土,以免熱氣散失,便大功告成。然後各自回家吃晚飯、做功課,直到飯後收拾好碗筷,大家才到大埕乘涼。大人們閒話家常,孩子們就著月光挖開土窯,撥開燙手的土塊,像挖寶一樣找尋自家的地瓜,捧回去獻寶。有些地瓜免不了會挖爛或失蹤了,就憨厚地以為:「那些是送給土地公當禮物了!」也不會覺得不捨。

  我愛極了那涼風習習的夏夜裡,大埕擺張桌子,幾條長板凳,泡壺茶,膩在父母親身邊,聽長輩們天南地北閒聊。掰開熱騰騰、香氣四溢的地瓜,品嘗燙舌的甜蜜滋味,覺得那真是莫大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