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水源頭

高雄 芳宜


問渠那能清如許?
 為有源頭活水來。

  二十多年前負笈北上就學,我像是剛剛羽翼豐滿的雛鳥學飛,在父母相伴下首次展翅飛翔,帶著探索新世界的好奇,沖淡了不少離愁。望著車窗外,從城鎮到鄉野,窗外的景物如同快速放映的電影,令人目不暇給。此後大學四年來,每逢假期,縱貫線的火車便載著我南北奔馳,往返於故鄉與學校。嘉南平原一望無際的稻田,隨著季節更替有著不同的景緻,春、夏是綠油油的稼禾,秋天則是金黃的稻穗,如浪翻風,最令我記憶深刻。

  近日,因業務會報及觀摩的機緣,來到了嘉南農田水利會烏山頭管理處參觀水利建設,承蒙管理處人員為我們一行簡報烏山頭水庫及嘉南大圳規劃與建造史,方知嘉南平原的富庶,「嘉南大圳之父─八田與一」居功厥偉。

  「八田與一先生,出生於民前二十六年(西元一八八六年)的日本石川縣,民前二年(一九一○年)畢業於東京帝國大學,年僅二十四歲即踏上台灣這塊土地,服務於台灣總督府內務局土木課,負責台灣各地的土木工程、水利設計與建設,開始他在台灣長達三十二年的生涯。」隨著解說人員描述八田與一先生的生平事略及紀錄影片的播放,我彷彿穿越時光隧道,瞥見他英姿煥發的身影……

  民國五年,八田與一技師負責桃園埤圳工程的設計施工,灌溉面積達三萬四千多公頃,農民受益匪淺。之後,他又規劃二項鉅大計劃案:日月潭電力開發工程及嘉南平原農田水利灌溉工程。

  當年的嘉南平原,雨季集中在五至九月,河川短促湍急,遇雨氾濫成災,旱季則乾枯貧瘠猶如不毛之地,八田先生認為唯有改善水利灌溉工程,才可使荒蕪之地變為沃土。如果在官田溪築水壩,廣設灌溉排水溝渠於嘉南平原,應當可以一併解決洪水、乾旱、鹽害等問題。

  於是自民國六年起,八田先生親自帶領著數十位年輕工程師投入這片廣大平原,為烏山頭水庫及嘉南大圳灌溉工程展開漫長而艱苦的探勘和設計工作。八田先生每天清晨五點就到工務所,經常是忙到深夜才進門,有時出去探勘甚至要好幾天才能回來,真箇是「胼手胝足不知苦,餐風露宿無時休」,他幾乎踏遍嘉南平原每一寸土地,實地調查整個灌溉區域。

  嘉南平原幅員遼闊,為了解決水源不足的問題,八田具體提出三年內種植稻米、甘蔗及雜糧作物的「三年輪作給水法」的構想。他考慮過:「利用烏山頭水庫水源,每年可充分供水的面積最多不超過一半,雖然這些耕地每年可生產稻米,但其餘未能供水的土地仍是乾枯貧瘠,不但無法生產稻米,甚至連耕作甘蔗、雜糧作物都很困難,持續下去的結果,將造成獲得供水的農民收入增加了,未獲得供水的農民辛勤耕作卻徒勞無獲,將永遠無法脫離貧窮,再也沒有比這更悲慘的了。同樣是嘉南地區的農民,只因為獲得供水與否,即明顯的被區分為富農和貧農,這對未來的發展絕非好事……」因此,他建議將嘉南平原分為三個灌溉區,輪流供水,供水地區耕種水稻,未供水地區種植甘蔗或雜糧作物,使嘉南地區所有農民都能平等獲得灌溉的利益,不僅有效分配水資源,亦讓土地有休養生息的機會。

  歷經數年的探勘,此規模龐大的工程終於民國九年正式開工。雖然當時的烏山頭仍是瘧疾橫行的瘴癘之地,但八田與一為了能全心全意投入工程,避免因思念家人情緒影響工程品質,特地將妻子及孩子接到烏山頭定居。他專心致力於工程建設,子女教養的責任就完全落在夫人─八田外代樹的身上了。

  光陰荏苒,十年的歲月過去了,烏山頭水庫與嘉南大圳艱鉅的工程在八田先生精闢規劃,全心投入之下,終於在民國十九年竣工。其主要水源曾文溪,自楠西鄉附近東口導引大量的曾文溪水,流經全長三千多公尺貫穿烏山嶺山腹的馬蹄型引水隧道,於西口納入官田溪上游,匯入烏山頭水庫。當傾洩而出的水流沿著密如蛛網般的灌溉渠道流佈嘉南平原,滋潤了這片乾枯貧瘠的不毛之地,灌溉面積達十五萬公頃,受惠的農民數以萬計,莫不歡欣鼓舞感恩「這是神賜與的水」,擺設筵席慶祝,貧瘠的看天田終將成為沃野。

  二次世界大戰發生,八田先生也無法抗拒戰爭的陰影,民國三十一年四月,他揮別留在台灣的妻兒,於基隆登上輪船返回日本,接受日本政府的徵召,準備投入南洋水利開發,他被派往菲律賓從事棉作灌溉設施之實地調查。所搭乘的「大洋丸號」軍艦五月五日由廣島宇品港出發,卻不幸於五月八日遭美軍魚雷擊沉,八田與一先生遂葬身於茫茫大海,享年五十六歲,遺體隨潮水漂回日本山口市,火化後骨灰於六月被帶回台灣,長眠於烏山頭水庫。

  八田先生最偉大的工程在這裡,其夫婦一生的青春歲月也都在這裡。戰爭終於結束了,日本人陸續撤出台灣,夫人八田外代樹因難忍喪夫之痛,也難捨這塊她熱愛的土地,遂於民國三十四年九月一日投身於烏山頭水庫送水口滔滔的水波中,自殺身亡,選擇在丈夫奉獻一生的地方永遠陪伴他。

  位於烏山頭水庫風景區內的八田與一墓園,合葬著八田夫婦的骨灰,墓前一座造型特別的八田先生坐姿銅像,雙眼望去的方向剛好是大壩,一手支著頭,一手放在腿上,認真沉思的神情,彷彿為當年建造水庫工程的困難,及如何利益農民而深思謀慮。

  五月的南台灣,湛藍的天空艷陽高照,墓園裡綠樹濃蔭蟬聲高鳴,這是一場溫馨感恩的祭典,人人手執一枝黃菊追思緬懷先賢。雖然,八田先生離開人間已超過半世紀,然而嘉南農民對他的感恩始終如一。迄今,每年五月八日他的忌日,嘉南農田水利會都舉行追悼會來紀念他,除了水利會的員工及遠從日本而來的八田親屬、同鄉友人外,感恩的老農民,還有八田生前的學生,如今皆已是七、八十歲的皓首老翁也由子女陪伴前來參加追悼會。

  穿山而過的引水隧道、密如蛛網的明溝暗渠,以當時的條件該是多麼艱鉅的工程,要投注多少的心力、人力、物力啊!八田與一紀念室裡陳列著一張張泛黃的資料、照片、書信,珍貴保留下當年他為這塊土地付出的痕跡。一步一履的實際探勘,精闢規劃運籌帷幄,全心全力投入工程建設,敬業不怕苦的精神是工程人員的典範。而更令人敬佩的是「三年輪作給水制度」的考量,已超越水利工程專家的立場,而站在農民的立場來思考,如何有效利用灌溉設施,配合現代農業技術改良土地及生產方式,讓嘉南平原十五萬公頃的農田雨露均霑,數萬農民共享水利,他利益眾生的心是如此的深廣。

  孤陋寡聞的我長久以來一直以為:嘉南平原綠野平疇、風調雨順、水利豐沛,是自然天成,是老天爺對殷實農民的厚愛。殊不知,原來這是八田先生將一生燦爛的黃金歲月奉獻在台灣這塊土地上,才讓這曾經因旱澇交逼而荒歉的看天田,得以在水利灌溉之下,孕育出一望無際的良田美地,農民在這塊唇齒相依的沃土上辛勤耕種,造就台灣米倉的美譽。如今再次細細端詳那些泛黃的資料、照片,聆聽著老農民細數往事感恩緬懷他,我依稀彷彿看到八田與一先生踽踽獨行的身影,在乾枯荒蕪的嘉南平原上似菩薩般遍灑甘露,潤澤群生。嘉南大圳水悠悠,流過七十幾個年頭,依舊滋潤著嘉南平原,八田與一先生的恩澤猶如水流般源遠流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