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寄公公

台北 筱碧


  又逢父親節,今年要送公公什麼禮物,他才能用得到?還記得我送公公的第一個父親節禮物是一套大、中、小的毛筆,那可是請教教書法的同事,跑好幾家筆莊才挑齊的。婚前初次隨著先生造訪婆家時,公公正在客廳揮毫,為鄰居剛落成的新居誌慶。我看他走筆蒼勁有力,兼帶三分瀟灑,由衷欣賞兩句,他忽地靈感湧現,下聯一揮而就,和公公今生的順緣就是這麼啟動的。

  先生和我在北部工作,逢年過節才會回中部婆家,侍奉老人家,打理三餐的機會實在不多,自慚實在不是一個合格的媳婦,但公婆都很包容地疼我,雖然沒有晨昏定省,我會偶爾提筆寫家書,和公公閒話家常。晚年侍病時,公公提及此事,方知和他有書信往返的,我是少數中的一個。

  有一次他回信上說:「以前兒女寫信回家幾乎是要錢,會賺錢後就不寫信了,所以接到妳的信是一種愉悅。你前一封信裡有個詞我不認得,就翻字典查個明白……」公公的學習精神實在令我佩服,他生在民國五年,日據時代能接觸的漢文有限,他卻能讓鄰里有求必應,寫對聯、題匾額都難不倒他,這些能力全是靠這樣點滴累積的。

  他這種學習態度,加上慷慨悲憫的天性,讓他在中醫、草藥的領域中屢見突破。他小時候除了讀日本小學,還上私塾,跟一個懂中醫的老先生背《千金藥方》。公公認真、記性又好,頗得老師賞識,不但傾囊相授,後來連珍藏的半本漢方秘笈都交給他。加上本來家裡對草藥也有研究,他融合中藥和草藥的學習,在十六歲時就醫過幾個疑難雜症,附近庄頭有錢人家還會派轎子請他去看病。

  不過更大部分來求診的是鄉野村夫。通常是患者的家屬風塵僕僕來請大夫,他揹起藥包跟著去,有時翻山越嶺走了好幾個時辰。去到病家,碰到主婦病了,家中沒吃的、喝的,他也顧不得飢渴,先救命要緊。有好幾次,病患都已放在廳邊門板上等死了,公公老遠一趟路去,也不急著走,徹夜照顧,先試一帖,觀察後再調整處方,有時一待下來就兩、三天呢!「不是我會醫,是病患用生命教我,他們讓我試,讓我學到經驗,有時病沒起色,也覺得很下不了台呢!」公公是這樣看待病患。

  因為他悉心照顧而病情好轉的人不下數百人,尤以醫「破傷風」最負盛名,遠自台東、台北,都有患者輾轉被介紹來求診。可是來看病的人,常有生活拮据的販夫走卒,拿不出診金,公公也照看不誤。有一次到南投山村裡醫好一個小女孩,她的父母本來想救不活就算了,真正救好了,卻愁沒錢養。公公知情後,便藉口說小女孩長得可愛,收她為乾女兒,不但沒有收診金,還包個紅包送他們。

  台灣光復後,公公正值盛年,不過家中兄弟外出經商或教書,祖上留下的良田乏人照料,公公秉性孝順,為了安老母親的心,放棄做得很順利的生意,留在家中荷鋤侍親。當時六個兄弟出門闖天下,妻小全聚在家中,食指浩繁,他沒有第二句話全扛了。他忙著打理這群孩子的衣食教育就夠瞧了,根本沒空去理會中醫執照的檢定。

  十幾年後,各家生活穩定,分頭接出去住了,生活擔子減輕了,他又忙著扮演為民喉舌的民意代表和調解委員,所以也沒空去考個執照,的確當了一輩子的「蒙古大夫」;不過向來都是患者主動上門,他也視病如親,盡力除苦。

  可是他還是很遺憾,以他的醫術,醫不好婆婆的類風濕關節炎,婆婆臥病十幾年,他就不再遠遊,天天陪著她,婆婆雖然四肢逐漸萎縮,不得自在,還是很滿意有公公長年作陪;幸虧有他照顧婆婆,兒媳才能心無旁騖地發展各自的事業。

  婆婆去世後,他又恢復往日廣結善緣的活絡社交,把鎮上的老人會組織得有聲有色,我們要回去看他還要確認他是否有空。這十幾年他在山上救的那個義女嫁到鎮上,開小麵攤度日。公公中午常去光顧,老人家胃口差,實在吃不了多少,可是畢竟見過世面,吃過不少好菜,在他用心的調教下,義女的生意愈來愈叫座;公公還教她泡藥酒增加收入,小攤子很快就換個更大的門面了。

  他平素就是以這種方式照顧他周遭的人,就連晚年病苦中也不變那顆體貼的心。過年前得知公公罹患攝護腺癌末期,除了癌細胞擴散到腰椎的那幾週疼得坐立難安之外,倒也沒什麼痛楚,這或許是老天酬謝他一生解人病苦的用心吧!我們知道他來日不多,也利用過年前後多陪陪老人家。可是寒假過後,上班的、上課的,誰陪他呢?他自願去安寧病房,做兒孫的竊喜輕鬆過關。

  他住進去十天左右,我弟弟嫁女兒,我們陪嫁到豐原後,抽空開了一個多小時的車回去看他,一見面他就說:「我剛吃了荷包蛋,等這個蛋等了三小時!」我聽了好自責。我聞到他身上有點味道,雖然幾個月來他排尿不順暢,可也從來都保持得乾淨清爽的,唉!都是我們放不下工作,卻委屈老人家了。

  我強忍鼻酸,深吸一口氣把哽咽的「對不起」硬吞下去,故做輕鬆地建議為他洗澡,雖然也曾有個念頭閃過:「我的衣服會打濕。」但隨即另一個念頭壓過去,「侍候老人家,還能有幾次?衣服濕了,買條乾毛巾拭乾,了不起穿到乾!」在床邊、浴室之前來回穿梭準備衣物的幾分鐘內,他也問明我為何盛裝的緣由。一切弄妥來到床前想攙他起身時,公公卻說:「我現在很累,想先睡一下,你還是早一點回去參加晚宴。」唉!回來得不是時候,什麼忙都沒幫上!

  回台北後一直盤算如何把手頭急的工作做好,我該請假回去陪老人家一陣子。沒想到三天後半夜裡接到電話,得知公公在睡夢中安然去世。唉!生命中又添了一件「來不及」!一家人從四面八方趕回去,守靈時追憶他生前的點點滴滴。我提到幸好週末撥空回來,雖然來去匆匆,畢竟陪他聊一聊。小姑突然插嘴:「原來那天你當真回來過!傍晚我去看爸,他說你穿長裙,蹬著高跟鞋,居然要幫他洗澡,當時我還以為他在說夢話呢!」啊!原來公公不是很累,而是顧慮我弄濕了,赴宴就不方便了。想到他這樣處處為晚輩著想,我侍候他的用心相對地少太多了!

  公公往生後有不少族人或我們不認得的親朋自動過來祭奠,談到曾經如何受過他的照顧,很多助人的往事連我們兒媳也不很清楚;如果不是當事人的回饋,我們無從知道。回想和公公這二十五年的相處,當初既以文字開展善緣,何不將對他的感念付諸筆墨,銘記在心,也可留下憑據,讓兒孫追憶先人的身教與風範。公公,這個父親節禮物,您滿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