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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校長的生命故事
民國三十六年間，父母帶著七歲的大姊和四歲的你，遠從福州租船運貨到淡水販售，往返經商沒幾年，大陸淪陷，貨源截斷，無法回鄉，父母身無一技只得跟一位老鄉學做旗袍，輾轉搬到基隆市，期間陸續生了兩個哥哥和我，一共五個子女，全靠父母替人縫製旗袍維生。 沉重的家計加上借貸無門，父親脾氣更是粗猛暴躁，身為長子又頑皮的你自然是拳腳相加的對象，大姊說：有一次瑞芳地區大拜拜，你和一群同學溜課跑去，回家後被老爸綁在門外大柱子鞭打示眾，過往行人皆瞠目咋舌；又有一次不知何故惹火老爸，你已騎上腳踏車逃跑，卻被老爸從後追上，抓住後腳硬拖下車，頭朝地上猛摜，鄰居們目睹驚險過程，怕出人命合力把老爸架開救你起來。這樣的童年成長環境，應是日後鞭策你決心力爭上游、擺脫清貧日子的慘痛記憶。 蜘蛛寫字會牽絲 書讀不好考運好 小學畢業時，母親參加升學座談會，老師淡淡地說：「你的孩子寫字像蜘蛛牽絲，沒人看得懂，不用去考省中了，市中報報看……」大姊回憶：考試那天中午送飯給你吃，你很擔心的告訴她，你把墨水打翻在考卷上，不知道會怎樣？姊姊說她沒考過試也不知道會怎樣，就在老師根本不看好的情況下，竟給你考上市立初中（基隆市銘傳國中前身），一路成績平平，三年後又混上高中，但讀到二年級就出狀況了，功課本來就普通又跟著一群同學給老師取綽號，還讓老師聽到，老師勃然大怒一定要你退學。一接到訊息，氣急敗壞的老媽立刻扭著你的耳朵趕到學校，向老師下跪，再三求原諒，一直跪到老師緩頰改以留級一年查看。據說那天回家的路上，你被老媽又哭又打的嚇醒了──家貧不努力乾脆休學當學徒。想到老爸的火爆、弟妹一堆等著養，終於覺悟一定要用功讀書，否則下場會更慘。也因為這樣，重讀一年成績大有進步，當要考大學填志願時，姊夫勸你：「家境如此清苦，三個弟妹也在上學，絕對無法供應大學學費，師範大學日間部應該考不上，夜間部雖要自費，但白天可以上班賺錢，畢業後又有機會分發工作。」就這樣，考運一向不錯的你如願考進師範大學夜間部，也開始四年悲微、辛苦的工讀日子。 寒天揮汗搬鐵條 學費無著再借錢 家境也不佳的姊夫一向是咱家的貴人，欣慰你聽話的考上夜間部，就想盡辦法一路幫著介紹各種臨時工作，並讓你借住在台北重慶南路一位親戚家，省下基隆台北往返的時間與車錢。那時台北松山機場正好開工建造，你去當臨時工，忠孝東路到松山機場間都是田地，沒什麼房子，工地空曠，風也吹得狠。姊姊有一次去看你，好冷的天又刮著大風，你穿著薄薄的衣服，在冷颼颼的風中趴在地上鋪碎石，姊姊遠遠看去，眼淚都滾出來了。機場竣工後，又轉去鋼鐵工廠當搬運工，我曾聽你說過這一段──被工頭們呼來喚去，角鋼鐵條又重又利，一不小心就會受傷，但為了微薄薪水能繳學費，一切都忍下來；每個月乖乖的把薪水交給老爸，可是不知為何，每當要繳學費時，老爸就是沒有錢，你只有低聲下氣再向老闆預借薪資。就這樣委屈忍苦了四年，畢業後服役在高雄某基地當預官。當兵那兩年，姊姊正忙著照顧三個小孩，家人更不用說，沒有任何人去看望過你。退伍前，姊姊接到你的一封信，信上滿是徬徨無助──沒有錢、沒有朋友，不知道是否會分發學校，不知道何去何從……姊姊邊看信邊掉淚，想到可憐的弟弟不禁心疼不已，趕緊想辦法攢了一筆錢寄給你。退伍後總算順利分發到基隆市中山國中，為避免當老師穿著太寒酸，姊姊又在委託行買了一件暗紅色西裝外套送給你，那件外套應是你今生最珍愛的，因為最後你還叮囑要穿著它走。 裁縫之子力爭上游 眼鏡女婿終成校長 進入中山國中，大嫂正好也是學校老師，憑著幽默風趣努力追求終獲芳心，大嫂不懼你的家世勇敢下嫁。由於戴著將近一千度的厚片眼鏡，「眼鏡ㄟ」成了大嫂娘家稱呼你這位貧家女婿的代號。你很有志氣，當了幾年國文老師，就開始積極累積行政經歷，從訓育組長、訓導主任一直到教務主任，期間又去補修教育學分，接著考校長。到第二次還沒考上時，雖然很挫折難過，但堅毅不輕言放棄的個性，讓你更積極想辦法求益，終獲前輩貴人指點，建議你報考偏遠地區，並在面試時以「清寒子弟奮鬥史」獲得考官認同，終於上榜分發到澎湖七美國中。幾十年來的委屈與辛苦，終於在新科校長就職歡送宴上大大地揚眉吐氣，「眼鏡ㄟ」稱呼也正式走入歷史。 你真的很努力，揮別妻兒、孤身離鄉背井到外島，從澎湖七美到北縣貢寮，三年一調，數年後終於衣錦榮歸──調回家鄉基隆市信義國中，開始你風光忙碌的精采人生。加入觀護協會、獅子會……白天校務、晚上應酬、假日開會，連大嫂都說醒著時很難看到你，兩個兒子對這位校長爸爸的回憶，都只是片段。你在校長任內廣結人脈，家庭聚會難見人影，我和姊姊曾調侃你：「遠在七美還偶爾會吃到你的澎湖特產，調回基隆反而找不到人，基隆市有兩位校長當上市長，難道你也想效法，取而代之？」 一生心血半空折翼 有志無命萬事成空 數年生聚、蓄勢待發，就在你努力攀登生命高峰時，有舊日街坊鄰居傳來你應酬又多喝酒又猛的訊息，好意提醒姊姊勸你要保重身體，大姊還來不及找到適當機會問你，就接到你的電話：「姊，你不要太難過，我要告訴你一個壞消息，我得胃癌了！」 你一直不認輸──「跟它拼了！」接著三年動四次大刀，割胃、切肝、開腹腔，還有順便連帶清理的，你的堅強與鬥志，連醫生護士都佩服與不忍，第四次動完手術，醫生搖頭說這是最後一次了，傷口恐怕無法癒合。你強忍著痛還對著探病的同事笑說：「整個胸腔到肚子都是空的，連膽都沒了，走起路來會透風。」最後眼見復原無望，就在五十九歲時申請退休讓出職缺，結束風光也讓你肇病的校長生涯。 最後那幾個月，你常半夜痛到抱著棉被大哭，你說你一定是上輩子做了十惡不赦的大壞事，今生才會被凌遲切割，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鐵齒的你說出認命的話。臨走那幾天，鮮血從管子湧出，一袋又一袋……你一直恨，你說這一生，年輕時天再冷也要一早爬起來，送報紙、載碎石、搬鋼筋鐵條……什麼卑微的事沒做過；好不容易考上校長，無論刮風下雨，再熱鬧的節慶都得離開妻兒，獨自一人轉兩趟飛機到澎湖七美，什麼辛酸沒嚐過。出身卑微你認了、一路辛苦也受了，為什麼拼命努力、還沒開始享受人生，竟是這樣的下場？「不甘心哪！」這句話從你齒中迸出，酸了在場所有人。 如果一切重來過 生命一定大不同 幾年前我進入福智文教基金會學習「菩提道次第廣論」及當義工時，你和大姊都不以為然，認為我好好的公務員不務正業花樣多，追求什麼「心靈提升」？還不如把時間努力工作求上進來得實際。因此雖然早就知道基金會舉辦的「教育行政人員生命成長營」讓很多校長主任們得到受用，改變生命價值觀，也很想幫你報名，但想到忙碌又鐵齒的你，是絕不可能撥出四天時間耐心參加而作罷；就這樣，兄妹倆在不同的生命軌道上各自積極努力互不干擾。然而當看著你拖著殘缺的病體於醫院忙進忙出，飽受苦痛折磨時，我開始後悔──應該早和你談論生命大題，不該因為不想遭你白眼或潑冷水而避開分享這些年來妹妹生命的體驗與轉變，直到時機不再，你已躺在病榻上，已沒精神體力聽我說太費神的話。 大哥，我真的好想把你喚回來，兄妹攜手重新走過，再來一次生命一定大不同。 今天，我和姊姊含淚忍痛共同回憶，將你一生血淚串成生命故事分享出來，希望看到的人在歎息你的坎坷之餘，能重新省思或激發生命應努力的方向，只要任何人有所受益，你這一生所受的苦就沒有白費。大哥，妹妹無能在你生前硬拉你進營隊，但兩年前在你告別式時發的誓願：「不會讓你白受苦，一定要讓你的慘痛經驗成為大家的借鏡、省思生命終究價值何在。」今天達成了。（前基隆市信義國中校長林幼儀一生歷程以上報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