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菸人家

台中 芸愛


   去過美濃的人,一定對那處處宛如小閣樓建築的菸樓記憶深刻。勤奮的美濃農家,利用二期稻作收割完後到次年春耕,短暫的兩、三個月期間,種植經濟效益高的菸草,貼補家用,以籌措子女的教育費。據統計,美濃一帶的客家人,大學畢業人數為全國各鄉鎮之冠,是孩子爭氣或父母身教得法呢?我想二者都是,這種為生計忙碌的日子,也是我們兒時最深刻的生活經驗!我們小時候也是在菸田打滾,也是靠著繳菸那筆額外的收入,供我們叔侄二代繳學費。

  種菸其實是非常繁複的工作。首先,每戶菸農都要有公賣局發的種菸執照,有執照的人種的菸才有銷售的管道。我們蓋房子時的主建物是菸樓,菸樓的特徵是屋頂多加蓋一小閣樓,稱為「太子樓」。其他的建物從菸樓的兩邊發展,菸樓的內部用粗大的木頭當主軸,放射狀的架起一根根的柱子,當掛菸串的架子,地面四周圍著粗鉛管,以傳送熱量。菸樓外面則有口大灶,專燒大木頭,還有一扇小窗,擺著一個小線軸可拉動溫度計,以免溫度過高,焦了菸葉,甚至釀成災禍。

  父親通常會在秋收前一個月育種,發芽後半個月,即先移至叢叢稻作的夾縫裡,等稻子收割後,再請工人培土,鋤成一畦畦的菸溝,此時是繁忙工作的開始。我們家農地不多,只好翻山越嶺到處租田地。我們的人力來自台西那邊的海口妹,她們都是十七、八歲的小姑娘,為了家計,願意四處幫傭,就像日本電視劇中刻苦耐勞的「阿信」一樣,在我們家吃住,逢年過節才回家。

  她們先拿著小鋤頭堆菸溝,施肥、澆水,爸爸忙著數菸苗、插牌子,等公賣局的官員來查驗,是否數目與申請的相符,種植方法是否正確!等菸抽長到一百公分左右,側芽開始長了,這會吸走了正常菸葉子發育的養分,必須摘除。小孩子個子矮小,手腳俐落,穿梭菸溝間,不會折斷菸葉,最適合這項工作。菸葉本身會出油,又有濃濃的味道,我們摘菸芽時都要穿長輩的舊衣服,遮頭蓋臉一名為「菸衣」,摘完後就將菸衣吊起來,下次再穿,等整季都收成完畢時,再用滾燙的熱水煮洗。

  菸株長到一百五十公分左右時,可以摘菸葉了。由於左右鄰居都種菸,大家排班輪流「放伴」,菸葉由下往上摘,摘好的一疊疊擺在菸籃裡,由男工挑回,立排在菸樓四周。我們家菸田遍佈整條山谷,摘菸、挑菸非常辛苦,要摘滿一菸樓份量的菸葉,十幾個人手得工作一整天。

  摘下的菸葉擺一夜之後,水分稍為蒸發,不再那麼清脆易斷。父親次晨一早搬張小椅子坐在菸堆前,用他敏捷的手、銳利的眼光,將山堆狀的菸葉,依照厚薄、色澤深淺分成數堆;再由女眷們拿根長長的鐵針稱為「菸針」,針眼上穿上綁在菸竿上的棉線,一葉葉的串起,二大針穿滿後,將線綁在竹竿的另一頭,調整好相鄰兩片菸葉的距離,使其不致擠在一堆,以利烘乾。兒時的我是穿菸高手,媽媽看我手腳伶俐,最適合跟鄰人放伴。也許從小盯著綠葉、針孔,我的視力一直都很好,至今該是老花眼時,竟發覺是近視五十度,真是得天獨厚。

  所有的菸葉串好已近黃昏,幾個擅爬的女眷,爬到菸樓的最高層,底下的人,將菸串一竿竿的往上遞,先是葉子較厚的,次為中等的,最下層的則為薄、黃的葉子。這是有科學根據的,熱氣輕會上升,所以上層較熱,適於掛粗厚葉子,以免烘焦引起火災。統統掛好,隨即密封門窗,點小火催黃二天後,開始點大火、烘菸草,這時需有人輪班看顧大灶、測溫度、添柴火,父親每天值日、夜班,為了提神經常一邊看菸火,一邊到後院劈柴。

  父親日以繼夜地添柴火,燃燒五天之後,火勢逐漸趨緩,至僅餘灰燼時,母親適時地倒入一畚箕的地瓜或芋頭,熱的炭灰燜熟我們早晚的點心,從那時起,我即吃膩了地瓜、芋頭。 烘好的菸葉待降溫回軟後,慢慢的一竿竿拿下,再一竿竿的鬆開棉線,取下菸葉放在方型的菸斗裡,壓成一捆捆的,最後用水泥袋紙包好,放在閣樓裡。

  如此繁複的烘菸工作,大概要做十至十二次,直到所有的菸田光溜溜的,只剩一根根的菸桿(曬乾可當柴燒)。而這時也快過農曆年了,那些遠離家鄉的海口妹,每個人都歸心似箭,祖母會在她們回鄉那早發工資及壓歲錢,這時的我好孤單,好捨不得她們離去。有一次,我竟用最愚蠢的方法想留住她們,我偷藏起她們的壓歲錢,雖只有十塊錢,卻是一大數目,全家上下翻箱倒櫃地找,仍找不到,她們還是要回家,祖母只好再多花十元,那十元一直被我壓在大水缸底下,有一天被母親發現時已破爛不堪,那些海口妹過完年再回來我們家,繼續忙著烘乾過的菸葉。

  現在是將一捆捆的乾菸葉打開,逐葉地拿出,剪掉烤焦、折損的地方,請撿菸師傅依色澤分成數堆,然後一把一把地綁好,再放回菸斗內,壓成一捆捆的,等公賣局通知繳菸日期,僱牛車或馬達三輪車送到輔導區,繳菸是按菸的色澤分等級計價,顏色愈黃、愈均勻的,價錢較高。繳菸日,父親回來時也不忘多買幾斤魚肉慰勞我們及海口妹。我們家叔叔們都是靠這筆現金收入繳學費,在那個五○年代甚至送叔叔到美國拿到經濟學博士。父親總是任勞任怨,一季又一季的種菸,我們兄妹五人,也被訓練得眼明手快。至今,兄妹各處一方,勤奮的雙手仍不減當年,該感恩、珍惜那為家計團結合作的日子!

  父親種菸生涯直到我高二時,才劃下休止符,主要是女工不易請,叔叔們也大都學業完成,家庭負擔減輕,不必再勞心勞力做那繁瑣的工作。農田改成葡萄園,菸樓拆建為神明廳,所有與菸有關的工具,送的送,壞的壞,連種菸執照也頂給表叔。

  外子的家族也大部分種菸,我與外子認識時還曾在他家幫忙過,十多年前正式結束,由他的堂弟繼續種植,他一人擁有五、六棟菸樓執照,每年數萬公斤的菸草,一期菸的收入抵得上高級公務員一年的薪水,種菸、烘菸、綁菸大部分機械化,難怪他們夫妻倆愈種愈有成就,愈種愈發福。高雄的美濃,嘉義的中埔,家家戶戶每到中秋時分都為菸田而忙碌。

  而今政府為因應WTO,將逐步停種菸葉,年紀漸大、茫然又不知改變農作方式的菸農,真的不知何去何從?這些都是農村的隱憂,也是農作改造的機會,堂弟則在我的引介下加入有機農業,接受慈心基金會的認證,順利轉業成功,收入雖沒有從前多,現在是快樂又心安理得的有機農夫,每天早睡早起,享受有機田園新鮮的空氣,也感恩動植物界令人驚嘆的生機,學會有容乃大、知足常樂的奧秘,揮別種菸忙碌的日子,現在終於可以輕唱「快樂的農夫」,重拾失去的田園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