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運將的心事
今年的清明節並沒有接續週六、週日成連假，所以單只放一天假。但是公司為了因應可能出現大批提前返鄉掃墓的人潮，因此早就擬定「清明節加強旅客運輸計畫」，讓我們加班載運旅客。到了這兒，大家一定想到我的工作了。沒錯，我的工作美其名是「服務業」，其實我每天得「屈身」在小小的駕駛座上，開著龐大的客車，南來北往在大街小巷穿梭，把乘客平平安安地送達目的地。這個工作說起來簡單，做起來有時候也不容易。我們要整理自己的客車，當全車的乘客下車後，就要拖著疲憊的身心，開始檢查每張座椅，把傾斜的復原，乘客遺留在座位上、座椅下的垃圾一一清理乾淨；有時候碰到有客人的嘔吐物，更得忍住氣，清潔擦拭一番。常常累得眼睛都快張不開了，才能回家休息。 我也曾經想過：政府訂定了勞基法來保障勞工的權益，但似乎對我們這種運輸服務業也達不到實際的美意，因為一旦遇到塞車或有其他狀況，總不能丟下車子，丟下一車旅客，對他們說：「對不起，我的上班時間夠了，我要下班了，再見！」超時超量的工作，對我們來說早已經是家常便飯；常常因為塞車或趕車班沒時間吃飯，更是司空見慣。說起來雖然有些不人道，但是為了掙一口飯，大家也都忍氣吞聲──認了。人家不是說：怕熱的就不要進廚房嘛！不但沒時間吃飯，有時連上廁所都成了奢望。所以我的同事們紛紛練就了憋尿的好功夫，再不然就盡量少喝水，免得自找苦吃。就有一位同事曾被醫生交代要多喝水，以免腎結石復發。但是當一個大客車的駕駛，「多喝水」簡直就是遙不可及的夢想呢！ 清明節前的週六、週日，搭車的乘客比平時多出許多，車站裡雖然稱不上人潮洶湧，卻也有二十多名旅客上車，我又在中興新村、台中搭載了些北上的乘客，所以進入高速公路前，我的車子已經是客滿了。迎著天邊的夕陽，我其實是不可能有什麼心情去欣賞的。我只期盼：千萬別塞車，好讓我趕得及回家，陪孩子過他十八歲的生日，全家一塊兒吃吃蛋糕，那樣就心滿意足了。 車行了一陣，我忽然覺得我信仰的神可能聽見我的禱告，因為竟然出奇地順暢，完全沒有往日壅塞的現象發生。可惜，好運氣總是來得疾去得也快，沒多久，我就感覺到不對勁，車尾的機械室裡突然起了不正常的震動，輕微的抖動儘管乘客還沒發現，我卻覺察到了！我只好稍微降低車速，但願它千萬別出狀況，至少也讓我把這些旅客安全送到總站，否則出了問題，那就「代誌大條囉」！ 想起三個星期前，我這輛車的潤滑系統才出過狀況，進廠修復時被維修股長「碎碎念」，弄得我一肚子氣。說實在話，機器要出問題，又怎麼是我所能控制的？公司要花錢修理是沒錯，可是機器總有使用年限，它要壞掉又干我什麼事？所有的維修保養我也都按照規定做，不然還要我怎樣？這下如果車子出問題，我實在是不敢想像股長那張臭臉要擺成什麼樣子！ 我的行車策略做了調整，卻依然應付不了機械的狀況。大約又過了五公里，「噹！噹！」的響聲鐵定吵醒（或嚇醒）所有的乘客，我打亮右側的方向燈，慢慢的把車停靠在路肩。停妥車、解開安全帶，我深深吸了一口氣，起身向乘客說明：我們的車可能有些小問題，我們先在這裡暫停，你們不要下車，我下去檢查一下。我踮起腳跟在行李架上找我的工具箱。一連翻了五個行李櫃卻沒找著，猛然想起：老吳上回借去用，後來可能放進車子下方的行李間。我先擺好故障標誌，果然在行李間的角落找到工具箱，再打開機械室，稍微瞄了一眼，職業的本能感應告訴我：問題可能比我想像中的更嚴重。 我一邊檢查，一邊趕緊聯繫台中站，請他們派人來幫我忙。幸好我距離台中還不算遠，修護車應該很快就到。我回到車上簡要向乘客說明：「各位旅客大家好，不好意思車子出了一點小狀況，不過應該不會很嚴重。台中站的維修人員已經出動趕來了，很快就會到。他們幫忙解決問題以後，我們就可以繼續上路。」望著滿車乘客狐疑的眼神，我不禁懷疑自己的話有多少信服力？不等他們提出問題，我趕緊下車，回到車尾等候維修車來。 我點燃一根菸，不禁怒火中燒：這個該死的維修技工臭阿賢，肯定最近保養做得不夠確實，有問題沒檢查到；再不然就是檢查到了，卻沒有給我處理好，害我在高速公路上拋錨！等我回站非得找他好好算帳不行！哼！大家走著瞧。這小子平時做事就吊兒郎當的模樣，老是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我實在是早就看不慣了。只是站裡的工作人員也沒幾個，或許他的工作量也不少吧！再想想我自己可能也有疏忽，只是行車前的檢查，我也都按規定實施的，怎麼會這樣呢？唉！人算不如天算！這一耽擱，原本打算回家為孩子慶生的計畫，一定又泡湯了。幸好孩子愈大愈懂事，他應該會體諒做老爸的「善意的缺席」吧！ 我一面等著救援車輛，一面回頭張望，深怕缺乏耐心的乘客跑下車來。等待的時間最難捱，當我看見救援車在遠方出現，忐忑不安的心才平靜下來。技工伙伴們熟練的拿起機具，進行拆卸、檢查，我原本寄望他們可以協助解決的心情，隨著他們逐漸緊皺的眉頭，感到愈來愈沒有希望。果然沒多久，他們告訴我：車子的冷卻系統出了狀況，如果要修的話是大工程，而且他們身邊也沒有零件；不過如果勉強要開，也許可以再開個一百多公里！ 我基於職業的良心道德，拒絕開著可能產生危險的車輛載客而繼續在路上奔馳。我寧可現在挨罵，也不願意出了意外後再來彌補！於是我開始聯絡台中站，請求另派車輛來接運這二十九名乘客。我緩緩的把車開到安全島接近出口處的空地，這裡比路肩安全多了。 停好車後，我再度向乘客們致歉，並說明車子的狀況及後續的處理措施。聽完我的話，全車的乘客陸續起身，拎著行李下車。我在車後方約五十公尺放置故障標誌的地方等候。天色漸漸暗了，徐徐吹來的涼風稍加了寒意。我回到車旁告訴旅客們其實可以回車上等，因為我們可能要稍微等一下，沒必要在這裡乾著急。有五個人接受我的好意又回車上，其他的人卻依然站在行李邊不再上車，看來他們是比較心急的一群吧！他們急，我也急呀！我再回到原先的等候處打行動電話，確認台中站已經派出車輛，我才比較放心。 很顯然的，調度一輛空車來接運是比修謢車出動困難多了！我已經抽到第六根菸了，依然不見來車。回頭看見一位按捺不住的乘客向我走來，我連忙丟下香菸迎了上去。他劈頭就問：「車子到底來不來呀？」我趕快回答：「這位先生別生氣，我聯絡過台中站，他們確定已經派車出來了，說不定很快就到，請稍微再等一下，不好意思！」「搞什麼嘛！你說車子出來了，為什麼到現在連個影子都沒有啊！」「也許市區裡面車子比較多，對不起，真是對不起！外面風大，先生可以回去車上坐著等，車子一到我會通知大家。」他哼了一聲（滿肚子怨氣吧），掉頭回去車旁的人群裡。唉！站務說車子確實出來了，只是還沒到而已，我也沒辦法呀！ 過不了多久，又來了三個人，遠遠的就有人說話了：「你們公司到底怎麼回事？車子拋錨這麼久了，還沒有別的車子來接運，你們到底還要不要載客人哪？」我低聲下氣地解釋，又有人問：「你不會聯絡那個要來的司機喔？問問看他現在到哪裡啦？」「我們那位同事沒辦手機，車上也沒有無線電，現在也聯絡不上他，很抱歉！」「哼！抱歉有什麼用？你們公司的服態度很差喔！小心我去消基會告你們。」緊接著我看見其中一個人拿出紙筆掉頭走回去，大概是要抄下我這個駕駛的姓名和車號吧！我陪著笑臉回到車旁，再次向乘客說明目前的情況，卻聽見一個媽媽問：「你們的效率這麼差，那我們到半夜十二點還回不了家囉？」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卻聽見她身旁的孩子哭叫了起來：「那怎麼辦？我的功課還沒寫完哪，人家明天還要上課呢！」實在是真不應該，這孩子和我的么兒一樣，不到最後一刻就是不肯把功課做完！只是這些話我是無法說出口的啊！ 乘客七嘴八舌地議論紛紛，那位媽媽竟然說：「那你攔車讓我們先回去啊！」想不到竟然有人附和說：「對嘛！對嘛！有得坐就先走嘛！」攔車？拜託！你嘛幫幫忙！路邊攔車還說得過去，在高速公路上栩！叫我攔車有沒有搞錯？「你們車子壞了，就要負責把我們接送回家呀！」「運將啊！台中到這裡才多遠？現在都已經過四十五分鐘了，車子到底在哪裡啊？」我想乘客不滿的情緒大概達到「鼎沸」了吧！你一言我一語地責怪我不早一點叫車來，也責罵公司怎麼這麼爛！「其實，我比那個什麼部長更早就×××不想幹了！」我又何嘗不是一肚子氣！ 想起當初公司改組時，我向銀行貸款了三十萬加入公司，才得以繼續保有這份駕駛的工作，假使不幹了，這筆錢也不知道能拿回多少？也為了兩個孩子的補習費，也因為我只會開車，其他什麼都不會，只好開車開到現在。車子的機件故障，我也不樂意見到，大家都想趕快回家，難道我就不想嗎？孩子都十八歲了，每年過生日吃蛋糕，我缺席的次數遠遠超過出席的次數！只因為我需要這份工作呀！儘管待遇好不到哪裡去，我實在也沒能耐就輕言放棄！ 我再怎麼受氣，也不能向乘客發脾氣。這幾年來，公司競爭的對手愈來愈多，競爭的手段和花樣更是五花八門，簡直就是無所不用其極。有的配備個人影音系統，有的削減票價，有的增派服務人員，激烈的程度可以稱得上「短兵相接」吧！如果有乘客告狀投訴，我們的日子就更不好過了。我壓抑一下情緒，再試圖安撫大家焦躁的心情，拜託他們體諒。望向天邊，看著遠方明滅閃爍的萬家燈火，渴望回到家的心情誰不焦急？我又何嘗不是滿腹牢騷和委屈？ 回到擺放故障標誌的地方，我認真地祈求：支援的友車趕快來吧！總算在千盼萬盼中，亮著右側方向燈的接運車出現了。停靠好後，乘客拎起行李重新上車。我站在車邊引導，並一一向他們鞠躬道歉說對不起，心裡卑微的期盼千萬不要有人去向公司抗議申訴才好。忽然有一位乘客從提袋拿出一捲像是擦手毛巾的東西遞到我手上，還一面說：「這是我三姊讓我帶在路上吃的潤餅，我知道司機先生你辛苦了！天也黑了，小小的一捲點心你先吃，不要餓著肚子。」我推辭不掉後，緊緊地握在手心。等到所有的人都上了車，目送友車遠去，收拾好故障標誌，我這才回到自己的車上。 坐在駕駛座上，看著手裡一捲小小的潤餅，我內心真是百感交集：因為幾乎沒有例外，只要出了事，總是許多人看熱鬧，進而交相指責，充斥的往往是責怪、謾罵；只有極少數的人不忘給人加油、打氣和鼓勵。咬下一口冷冷的潤餅，我的心竟生起了無限的溫暖，再咬第二口，沒想到滴到我眼淚的潤餅竟似有了溫度！ 可愛的陌生人，我真心感謝你的潤餅，感謝你三姊充滿愛心的潤餅，讓我見證人間猶存的溫情。在清明節的前夕，因著車輛拋錨的機緣，我接收了一份來自陌生人的無盡感動！對我們的社會我還是抱著希望，因為人間還是有溫情，而且藏在一捲小小的潤餅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