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君子之德風
我的父親韓鵬飛是山東省清平縣人，家境小康，是家中長子，自幼飽讀詩書，我們姐弟三人受到父親的影響，也是從小讀四書、背唐詩。 父親十八歲完成高等教育，二十歲就當了縣長兼學校的校長，可說是少年得志。後來又到齊魯大學讀歷史系，最後完成研究所的課程，對中國文化涉獵很深。除此之外他特別喜好研究地理，對於中國的史地可說是如數家珍。 他對中國固有的文化也非常尊崇，每天讀書做筆記、寫毛筆三四小時，四五十年從未間斷；父親也常和我們講述中國歷史及教我們畫地圖，讓我們了解中國廣大的版圖中所蘊含的豐富人文寶藏。 對日抗戰之時，在「十萬青年十萬軍」的號召之下，父親進入軍校就讀，不久即加入抗戰，後來又值遇國共戰爭，可說是走遍大江南北。 君子固窮 小人窮斯濫矣 父親一生節儉、豁達，許多價值觀都與一般人不同，常以儒家中的「君子」自我策勵，有些作法和觀點，當我不解時問父親，他都是淡淡地一笑，然後說：「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還有一句是「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 來台後，父親從軍旅退休，轉任文職，在退輔會上班，負責退除役官兵的二度就業及心理輔導，有些人因為鄉音重，學校認為不適任，父親除了傾聽、同理他們之外，更是常常自掏腰包，幫助他們；當時父親常出差，午餐都是以母親做的大餅、饅頭果腹，他不接受招待。 母親過世時，弟弟才讀國中，小妹國小六年，我讀師專，父親身兼母職，下班後除料理三餐之外，還得蹲在後院幫我們洗衣服，親友頗為不忍，都勸請父親再婚，父親卻安之若素且說：「他們已經失去母親，不能再失去父親。」 有一次，我們帶父親到SOGO百貨買新衣，才進入二樓，父親瞄到櫥窗裡的女裝價格，他決定不買新衣了，我和先生兩人實在不明白為何突然變卦，就在坐上車子後，父親說話了：「百貨公司是個男女老少都會去的地方，它應該負有教化社會的功能，賣的東西必須是要人人買得起才對。試想年輕人看到這麼貴的衣服，他們一定會想：『我這一生若安分守己地做事，我一定買不起這件衣服。』所以心裡就只有一個念頭，不顧一切，只要能賺錢，這是什麼教育呀？」從此以後我買東西我都會想到「社會責任」這句話，我會想到買這件東西對旁人的影響。 父親平日自奉甚儉，賺十元花三元；抽屜裡一大堆襪子，沒有一雙是原始配對，都是舊襪子硬湊成對，我們每次想買新的給他，他總是說：「我不缺，我不缺！」我們覺得過意不去，買新的給他，他總是放著；內衣也是一樣，破了照穿，他認為只要外衣穿得端正得體即可，非常自在。他一輩子只有郵局存款一個戶頭，妹妹擔心錢會變薄，多次想幫他做一些投資，父親總是笑一笑，從沒接受，有次我問他為什麼？他說：「沒人願意當小人，但是一個人若不能安於貧困，就會不斷地想辦法，希冀離開貧窮，結果是愈找愈濫，終至淪為小人。」我現在終於能體會到父親的君子風範，他真的能做到「固窮」。 少病少惱 常遇貴人 父親一生很少生病，連感冒都少有，幾次手術，每次都能很幸運地遇到好醫生及得到好的醫療，讓他能逢凶化吉，少吃很多苦頭。 父親第一次手術，是好多年以前，到底什麼病我也忘了，只記得當父親從恢復室推出走道時，他就想從床上爬起來，嚇得我們趕緊把他按回床上，他一面手在身上亂按，一面大聲地說：「你們到底有沒給我開刀？為什麼我沒傷口？為什麼一點都不痛？」我們一直認為那是麻藥的關係，所以也沒理會他的疑問。後來醫生告訴我們真相，原來是某位要人要使用雷射開刀，但是機器啟動後，病人卻決定不開了，所以醫院就免費替父親用了雷射開刀，父親也很快就出院了。這種手術在二十多年前是非常昂貴的，一般人也不會有機會使用到，我直到現在都還不明白，父親為何那麼幸運？ 又有一次，父親因為心窩有灼熱感就醫，檢查後，醫生說沒什麼大礙，可是他總是覺得每晚躺下來時就覺得心窩有條小河，嘩啦啦的流，睡不好，我們也換了兩家醫院檢查，仍然沒什麼結果。我看到父親心續不寧，晚上就祈求佛菩薩，希望父親能早日找到病因。沒想到第二天竟然接到一位心臟科老醫生的問候卡，原來他換了家醫院。我立刻打電話並安排父親做檢查，醫生檢查的結果是心臟瓣膜鬆脫，需要換人工心臟瓣膜。對老年人來說，這種手術是有風險的，這位老醫生於是介紹他在榮總的學生幫父親做手術，檢查之後醫生認為父親雖然年紀大了，但身體還算滿好的，於是決定幫他手術。還記得開刀前三天看到一個心臟手術的報導， 胸腔掀起一大半，真叫人捏把冷汗；可是父親的手術卻只開了三個小洞，因為這是醫生剛從美國學回來的新技術。 在抗日及國共戰爭，還有後期打游擊戰，十幾年間戰役無數，但是父親幾乎沒有受過一次傷。只有一次，在打游擊戰時，他帶著一群人在炮火中渡河，很不幸父親的小腿中彈，掉入河中，還好他的部下立刻把他拉起，到了安全之處，解開褲管，居然沒傷口，原來是子彈打到馬靴旁的刺刀，刀上還留有燒焦的痕跡，可是子彈卻不知彈到哪裡去了，只是因為強力撞擊，皮膚略有破皮而已。 愛人如己 不分親疏 我常想到底是什麼原因，為何父親這一生少有病痛，即便是面臨生命交關的大手術，他也能遇到貴人，輕鬆過關呢？學佛後，我漸漸了解，生病是因造了損惱有情或是殺生等所感得的結果。父親這一生，謹守儒家禮教，真的不曾傷害過人，不僅如此，他對任何人都非常寬容、慈悲，絕不輕易開除或拒絕別人的請求。如有人不適任，他通常是採取勸說，曉以大義，或者是以安撫或調停的方式；借錢給別人，從不希冀別人還錢，但絕不欠人家錢。 父親曾提起，戰爭期間，他常偷放戰俘，或者拿一些糧食給平民百姓，不管他們是日本人或者共產黨，當時傳令兵不以為然，認為他們是敵人，但是父親卻認為，下了軍令，大家都是一樣的，沒有親、疏、你、我之分，戰爭是不得已之事。 有一次因為公車司機緊急煞車，父親跌斷髖骨住院，鄰居都知道有這麼一個惡司機，想要聯名告他，但是被父親拒絕了，他說：「如果整個的社會風氣很好，你告他可以改變他的話，那我會考慮，但是時代不同了。況且這次的事件，他應該已經得到了教訓，想想他已經五十六歲，這個時候要是被公司辭退，他到哪裡去找工作？他家人生活怎麼辦？算了！」 父親八十多歲時，家人僱請一位大陸籍的看護照顧他，這位看護脾氣不好，照顧父親非常沒耐性，而且每天四點多就要回家照顧孩子。父親想到她的窘境，於是要她帶著小孩來家中照顧父親，父親還教她的孩子背經呢！鄰居們看不慣，常勸我們換一個看護，父親說：「不能換，你看她帶著一個孩子嫁到台灣，脾氣又那麼壞，誰會用她？況且我這一生從沒開除過一個人，我現在就算受一受她的氣嘛！人家生活有困難，現在辭掉她，那孩子怎麼辦？我會斟酌情形，該說的時候我會說她！」 透過這幾個實例，我深深體會到要得什麼果，就必須種什麼因。父親一生篤信儒家思想，安貧樂道，更樂於助人，和許多人結善緣，因此他所感得的就是人人都尊敬他，連老天都很眷顧他，因此方才感得生命的幾個大關卡他都能輕鬆地跨越。 父親晚年雖也開始學佛，但是他總覺得接觸太晚，年輕時受到西方思潮的影響，認為學佛不過是修身養性的一個法門，晚年方才認真地思考生死問題，他很後悔，他說：「我一輩子信奉孔子，到頭來卻無法解決生死的問題！」因為在論語中季路問孔子對於「死」的看法，孔子的回答是：「未知生，焉知死？」父親一生勇悍，雖然以前我曾問過他：「您會不會害怕什麼？」他說：「不會！我一生坦然、無私，沒什麼好怕的！」但到最後他也說不出來為什麼會害怕。 所以對於我能學佛，他很羨慕，尤其是看到一些人，他雖沒讀很多書，但是他看到了他們皈依後的篤定，他覺得人生能找到跨躍生命的信仰是很重要的，此外無限生命的概念更是他前所未知的。父親說：「我常一邊拜佛，一邊心裡害怕著，這時我才發覺我不是真的相信。」他必須要花很多時間才能稍稍得到清淨，畢竟佛海浩翰，是需要花很多時間去學習的。透過父親深刻的體會，也策勵著我要好好的學佛，世間再怎麼美好，怎麼理想，還是無法解決生死大事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