獎狀與珠算

台北 吳國文


  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我的級任林玲珠老師剛從師範學校畢業,很有愛心和犧牲奉獻的精神。

  那時候,我的成績中等,沒有覺得要更努力讀書才對。林老師主動跟功課不是很好的同學家長聯繫,希望能讓孩子參加放學後的課後活動,加強功課;當然也有功課已經不錯,但是仍然願意留下來多加練習的同學。我的家境不好,不敢參加。林老師知道我家食指浩繁,爸爸冒著生命危險做礦工維持一家生計很不容易,就跟我爸爸說讓我去就對了,其他的不要操心。

  不記得是哪一個學期的期末,老師發成績單。我是中等生,領完成績單就沒有我的事了,因為後面發的獎狀都是前幾名的同學或是表現優異的同學。

  「現在要發這個學期成績進步獎。」老師前面念了幾個名字我忘記了,但是我很驚訝的突然聽到老師竟然念了一個熟悉的不得了,而且敏感的不得了的三個字。這三個字任憑再怎麼分心跟同學講話,或者再怎麼專心想著自己的事的人,都會像被電到一般的驚醒回到現場,然後確認剛剛鑽進耳朵的名字是一點都不會錯的。「吳國文!」沒錯,是我的名字,因為班上沒有第二個人跟我同名同姓;周圍的同學轉過頭來把目光射向我,更確定是我沒錯。心跳瞬間衝上高峰,一陣潮紅迅速攻佔臉龐,怯生生的站起來走出去領了獎狀,然後趕快敬禮、轉身、快步鑽回座位。從來沒有被老師賞識、肯定然後領獎狀的經驗,頭低低看著獎狀上面寫的字:「吳國文」,真的是我的名字耶!以前朝會看到同學上台領獎狀,遠遠看只覺得一張厚紙上印著國旗和大大的關防,紅白相映,好棒喔!覺得能夠領獎真的是很了不起。現在我的名字,竟然出現在印有青天白日滿地紅國旗的獎狀上面,真是太美了。

  接下來,我仔細的聽著老師交代的事項,然後宣布放假了。我把獎狀輕輕地捲起來,不敢捲太小,因為捲太小,打開的時候會捲捲的。我覺得獎狀不平整,價值就打了很大的折扣。回家的路很遠。我一邊走一邊想,我要怎樣跟爸爸說這件事情。直接說?還是放著等著他自己發現?大聲地說?還是小聲地說?我拿不定主意。最後是怎麼說的已經忘記了,但是很肯定的事情是:沿路,我把獎狀打開來,從頭讀到尾,連中華民國幾年幾月幾日也不肯放過。等到滿足了才又輕輕地捲起。同樣的動作,打開、輕輕捲起,打開、輕輕捲起,喜滋滋的心情一直陪著我從校門口到家裡。平常我跟同學回家都是邊走邊玩,那一天我是走一段、跑一段、走一段、跳一段的回家。路旁山壁的花花草草再也吸引不了我,蜻蜓蝴蝶也放棄了,我只想趕快回家告訴爸爸這個「天大」的喜訊。

  我當時壓根兒就沒想到,這張獎狀改變了我的讀書生涯。從此以後我認真寫功課,筆劃更加工整,考試不會的更努力想辦法弄到懂。本來中等生的月考成績就不會好到那裡,但是自從領了獎狀以後,每次考試就設定一個目標要贏過他。漸漸地,跟同學比有幾科一百分;後來變成比誰能夠滿分。我的名次漸漸地往前提。畢業考完,結算成績,老師要排出第一名是誰。無意中聽到別的老師說,我的老師在為班上誰該得第一名時,我和另一個同學旗鼓相當。我想,由另一個同學得第一名是當之無愧的,因為在我還沒有爬上來以前,他的成績始終是排在前面。因此我想應該是他不會是我。沒想到,老師把第一名給了我。我不知道當時老師的考量或計算成績的方式,但是,這對我來說是一個莫大的鼓勵。

  林老師還有另外一件事,讓我至今難忘。

  有一天老師問我們要不要學珠算。我猜老師剛參加研習回來,因為以前都沒有提過。於是幾個同學就這樣跟老師學珠算。放學後老師跟我們一起練習,從簡單基本功開始,然後進入五級。經過一段時間的努力,老師和我們一起參加檢定。老師跟我們一起練,然後一起挑戰這件事情真是美妙的經驗。第一次檢定,幾乎每個人都通過,大家都好高興。於是約好一齊向四級挑戰,然後三級。參加檢定的級數愈來愈難。三級有同學沒過。老師和幾位同學繼續挑戰二級。這回我幸運的過了,老師卻敗下陣來。老師鼓勵我們繼續往前進。我在一級的門前被擋下來二次,之後沒再練。有的同學過了,聽說後來的學弟學妹有人考上段位。但是老師始終沒有再參加檢定。老師給了我們亮麗的人生,自己卻沒有求什麼。我們的成就就是她的快樂。雖然她沒有過關,但是目送我們繼續往人生的旅途前進,她仍在遠處向我們揮手、加油。打出興趣和成績之後,我們還組隊代表學校參加校外比賽。我沒記錯的話,好像我們是學校第一個對外參加珠算比賽的隊伍,抱得獎盃回學校,在全校朝會上還獻獎,好不風光。我還得了一座個人賽的獎盃。上面有一尊彷彿金像獎的小金人,腳下綁著鮮麗的紅、白、藍緞帶,經過歲月的風化已斑駁褪色,幾次搬家,卻一直捨不得丟掉。就好像是一段甜美的記憶捨不得放掉,每次看到它就想起以前。

  師專畢業之後,自己也當老師。我的恩師那種不計一切陪著我們成長的形象,愈來愈鮮明,愈來愈巨大。事情經過三十幾年,林老師已經退休,我的第一張獎狀不知道到哪裡去了,珠算二級證書也不再光彩啦,但是,她始終不知道這兩道輕輕在我心湖激起的漣漪,卻依然還在向外盪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