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洋過海來洗腳

加州 林金龍


  在美國讀書、定居,十八年來很少回台灣探望父母。常常是媽媽主動打電話來問同樣的問題:「身體怎麼樣?工作忙不忙?」「孫子好嗎?」「錢夠不夠用?」儘管我已經四十歲了。如果反問:「那你呢?」她就會說:「不用管我,把你自己照顧好就行了!」我想這應該是很多成年人共同的經驗吧!

  二○○七年秋,我回台灣參加一場福智文教基金會主辦的活動「洗腳報親恩」,意外聽到詹麗卿老師說起幫父親洗腳的故事。

  「洗腳?」乍聽之下真令我詫異。兩個女兒陸續出世,我就像許多爸爸一樣,開始試著幫她們洗澡,小心翼翼地使盡全部溫柔的能量,卻從沒想過幫父母洗腳。

  詹老師說的不只是一段洗腳的過程,還包括回憶父親為全家付出的點滴,因為念恩所以報恩,洗腳是一種感謝的表達。

  沒有地址的一封信

  聽她的描述,我想起住在高雄的父母。

  我們兄弟姊妹從小功課都很好,媽媽也不讓我們做家事,一心只要我們把書讀好。大學負笈北上、遠離媽媽的視線,面對五彩繽紛的世界,我就像脫韁的馬:雖說念電機系,但說是圍棋系也一點不為過,腦袋裡盡是當專業圍棋手的美夢,功課一落千丈。

  大三上學期,震驚的事發生了──因為修的學分太少,退學機率很大!

  我好慌,卻沒有勇氣告訴媽媽,便用寫信的方式。

  信的內容已經不記得了,大概就是說因為成績很差,恐怕沒有辦法畢業,心很亂,不知道怎麼辦之類的,然後就把信寄出去了,連寄件地址都沒寫。

  媽媽沒有我的地址、電話,憂心如焚,到處求神問卜,同時找人打聽我的下落。

  這些我都不知道。只記得某一天走到公佈欄看成績,發現怎麼這一科也及格,那一科也過了?「我敗部復活了?!」心中陰霾一時都消失了,高興地約同學慶祝。

  吃喝玩樂後,深夜我回到住處。房東說,有位訪客等很久了。

  「會是誰呢?」

  打開門,竟然是媽媽!滿面愁容的她一看到我,揪緊的眉頭就鬆了,直問我好不好。

  媽媽怎麼找到這裡的?

  少不更事的我,無法理解母親的心情,哪裡知道一封寥寥數句的信,讓她陷入擔憂痛苦的迷霧,又哪裡知道自己是她永遠的心頭肉呢!

  爸爸二十幾歲離鄉從商,長年隻身在外打拚,非常講義氣,做生意從不打合約,就靠彼此一句話。有一次他很久沒有回家,後來才知道是被當地警察抓去關,因為朋友涉及一件糾紛,爸知道那是誤會,沒必要把相關人士都抖出來,所以寧願自己入獄承受苦刑。對於家人,他想到的就是讓大家吃好、穿體面、有房子住,不要在人前抬不起頭。但我從來不知道他為了這些付出的代價:應酬喝酒是多麼傷肝傷身啊!

  每次爸見到我就是給錢──從口袋掏出一疊錢!即使是現在,不論我回國或是他來美國,還是一樣用錢來表達對我的關愛,使我不得不一再解釋:「爸!我已經長大了,工作很穩定,您留著用吧。」

  過去,父親像個「熟悉的陌生人」,我不能體會他的生命,後來為人夫、人父,才約略體會爸的心情:希望在自己能力範圍內,努力照顧這個家。

  動用老虎鉗剪趾甲

  「洗腳報親恩」的活動結束,腦海中不斷湧現父母親對我付出的往事,一幕幕使我的視線不斷被淚水模糊。想到兩個可愛的女兒,常常像小大人般關心我,擔心我有沒有好好照顧自己,而我怎麼從沒有這樣對過爸媽呢?我再也不能漠視他們的愛了!我決定用洗腳來表達心中的感激。可是我們家的感情是很含蓄的,爸媽會答應我的請求嗎?

  回高雄第一件事就是去西藥房買泡腳粉,我選了最溫和的一種,應該可以被父母親接受。

  每天我都把泡腳粉拿出來看一看,但遲遲沒有勇氣行動。返美前最後一個晚上,「今天一定要洗了!」我準備好一盆熱水和毛巾,告訴媽媽,我想幫她洗腳。

  「為什麼?」媽媽詫異地問。「因為參加了一個活動,看到有人為了感謝爸媽就幫爸媽洗腳,我想到你和爸爸對我的照顧,所以也想用洗腳來報恩。」

  「有這份心就好,不用洗啦!我自己會洗腳!」媽說。

  「那不一樣……」我囁嚅著,氣氛有點尷尬。

  還好母親的愛始終不變,她捨不得我難過,終究還是答應我的請求。

  「水溫合不合適?」我第一次這樣摸母親的腳,因為很緊張所以動作很生硬。「這樣洗可以嗎?」媽媽點點頭,眼眶是紅的。

  洗完媽媽的腳,還想洗爸爸的腳。我知道光靠我說,他是不可能答應的,所以就請媽媽當說客,因為爸在家都會聽媽媽的。

  爸一坐下,我看到他的腳都傻了。他的腳皮很粗,指甲又硬又厚,一般指甲剪根本派不上用場,最後是拿老虎鉗才剪下去。這就是他幾十年辛苦勞碌的印記啊!洗腳的時光就在父子間簡短的對話中度過,我的心中充滿感恩,真想拋下矜持,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

  感謝日常老和尚的啟發,讓我睜開蒙蔽已久的雙眼,懂得感念父母恩。現在我很珍惜與父母相聚的機會,乃至講電話的片刻。雖然有些令他們心煩的事,我很難幫上忙,但至少我可以傾聽他們心中的憂悲苦樂,而且學會在內心不斷不斷地祈求,希望他們走出生命的一切苦難,得到永恆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