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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習心得》 阿宏，收到禮物了嗎？ 黃慈賢
一個夢，牽連出兩年糾葛。師生之情原可以快樂美滿的，但是阿宏的家庭背景，讓他發展出特殊人格，他在夢中領頭丟石頭，實際生活中，更不時打擊黃老師。到最後他雖然輟學了，但人生經驗上，相信阿宏必然記住，小學時曾有這麼一位老師如此用心待他……。 師範畢業後，曾在小學教過幾年書，憑著一分年輕的?勁，竟也闖出一片天空，受到校方與家長肯定。後來，調到台北縣的教師研習會，協助作國小課程研究。課程研究，充滿挑戰性，雖然累，卻很歡喜，能有機會開發新一代的小學課程，總覺與有榮焉！ 在研習會待了五年，遇到幾位朋友，不斷勸說：「唯有回到實戰世界，才能真正體會人生。」恰巧自己也常因為設計教材的壓力而倦怠，於是毅然放棄人人稱羨的缺，重拾教鞭。
民國八十三年，我回到了板橋某國小，擔任三年級的級任老師。五年沒教書了，初初看到孩子排隊朝會，還在後面跟你躲貓貓，那種天真可愛，就覺得歡喜，心想回校教書，才是興趣所在啊！ 開學後兩個月，某一晚，我作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被班上一群孩子拿著石頭追打。這群孩子，影像甚為模糊，但帶頭者，卻清晰落在腦海中──他就是班上的「阿宏」。夢裡，他們一路追打，我一路逃，石頭不斷打在身上，渾身疼痛。就在跑得疲憊不堪時，出現了一群老師，訓斥他們：「怎麼可以如此對待老師？！老師是那麼用心教你們......」就在此時，夢醒了，醒來時，覺得夢中的石頭，是那麼真實，因為身上還隱隱作痛呢！ 阿宏比班上同學大兩歲，從小生長在暴力犯罪家庭中，爸爸還在獄中服刑，媽媽為了家計，不惜犧牲色相，過「夜生活」。所以阿宏放學後，回到家中，只有空蕩蕩的房子與一條狗相伴，三餐都是自己在外設法解決。阿宏聰明又敏感，具領導能力，但個性呈兩極化，平靜時呈現貼心懂事模樣，情緒不穩時，則是暴力攻擊、破壞辱?，儼然一頭猛獸的樣子。 當時作那怪夢時，還看不出阿宏對我的威脅，但隨著時間流逝，才感受到夢中石頭，真是存在的，我開始一步步被打得站不起來！
有一天，班上舉行查字典比賽，阿宏忘了帶字典。正巧鄰座同學多了一本，但因為常被阿宏欺負，所以利用此機會報復，不肯借他。我趕到座位旁，處理這件事，作和事佬，讓阿宏有辦法考試。 雖然順利擺平，但因耽擱了一點時間，所以阿宏根本不可能考好。好勝的他，索性不作答了，就開始玩東西，亂敲桌子，出怪聲音。我知道他在作消極反抗，想引起我的憤怒，所以刻意沈住氣，不理他，繼續監考。 沒想到，一聲巨響，阿宏竟站起來，抬著課桌，往鄰座那個同學丟，全班一陣譁然。 類似這樣的事，層出不窮，而且頻率越來越高。他是一個缺乏愛的孩子，但又不願意從別人身上接納愛，所以我雖然付出一切關愛，想幫助他，但得的只是冰冷的石頭擲過來。一次又一次，用軟用硬，全不奏效。到後來，連踏進校門的勇氣，幾乎都快沒了。 每有狀況時，就會回家大哭一場。──所幸，還有宗教信仰，作為我最後的加油站，在佛像前哭完後，總會告訴自己：「沒關係，明天重新再來！」然後充滿了奮鬥的勇氣，第二天再去請問同事、專家，重新嘗試。
阿宏所作所為，逐漸讓班上孩子害怕，但他又有一股大哥的魅力，能夠去攝持一些人。結果，這種師生的對台戲就不斷上演。 當我勸誡犯錯的某同學，他就以一付不屑的眼神觀察我。等我離開，馬上買一瓶飲料來請那位被責罰的同學。接下來，班上出現了「保護費」歪風（我當你的嘍囉，給你吃喝，而你則要保護我）。阿宏儼然變成了「小老大」，他常會跟我較量，說班上的小朋友都不喜歡我，他擁有群眾比我多。 到了下學期，班上要舉辦數學科教學觀摩。我研究教材有五年經驗，且舉辦過多次教學觀摩，應是駕輕就熟的事，沒想到這次卻栽了！ 觀摩會當天上午，因一些班上的事，勸誡全班，卻惹得阿宏不高興。下午，他竟召集其他同學和我作對。教學觀摩課，校長、主任還有二十多位老師在場，這批孩子竟無視於這麼多人在場，不僅不聽我指揮，而且肆無忌憚的玩起天秤，吵起架來，讓校長看了直搖頭。課後，開教學檢討會時，我當場在眾老師面前垂淚不已。放學前，我回班上，哭著告訴孩子們說：「今天的回家功課，是反省從開學到現在，你做了些什麼？有什麼話想跟老師說？每個人好好寫一封給老師的信。」 回到家，內心一直無法平靜。我重新檢討，過去的風光帶給我什麼？今天的不圓滿又是要教我什麼？ 原來過去的成功，只是因緣和合，學生願意配合，所以使我教學順暢。而我竟因此以為自己很行，被「名師」的名利心所騙，深陷其中而不自覺。畢業後的教學生涯，以及教師研習會的日子，有多少分是真心為人呢？今天，這群孩子示現不圓滿的境界，乃是讓我認識真相，幫我摘除「名師」的頭銜與牽絆。──思惟到此，內心竟充滿感恩與歡喜。隔天竟能以愉悅的心情來面對這群孩子們。等到他們交出信，一封封看著，不禁感動得頻頻落淚：我看到孩子的真與美，也看到了教育的希望！
阿宏的狀況越來越惡化，無法靜下來上課，嚴重干擾教學秩序，只好尋求輔導室協助。學校為他召開個案研討會，竟有五位老師願意認輔，這種情況，在我們學校是史無前例的。 升上四年級，阿祥是體育股長，上體育課時，阿祥提醒阿宏要排隊做體操，阿宏不理，依舊玩他的，氣得阿祥推他兩下。阿宏也不干示弱，回踢他一腳。正好體育老師來了，就處罰阿宏。下課後，他認為阿祥讓他很沒面子，內心不平，就拿小刀割破阿祥的衣服，還把手錶給敲碎。 阿祥難過得當場打電話給媽媽，於是她媽媽約好晚上到我家詳談。晚上，阿祥、媽媽及祖父母都來了，原本他們想轉學以逃離這令人不安的學習環境，但經我努力溝通，把阿宏的情況告訴他們，並說明我不願意放棄他的心情，居然大家都願意幫忙。大人們聯合起來，安撫阿祥的情緒，引導憐憫阿宏的苦，珍惜自己的幸福。──結果，阿祥不但不要阿宏賠手錶、衣服，而且還找機會安排到他們家玩、一起看書、打電腦。這過程，我看到了阿祥在這個事件中所學會的包容，影響所及，他們的爭執慢慢減少，阿宏心境平穩時，還會幫他修理壞掉的玩具。 在我教他們兩年，一直沒有真正轉動阿宏的性格。但值得安慰的是，全班因為有一個阿宏，而成長了許多──包括我這個老師。阿宏不在班上時，我常對小朋友們開導：大家要憐憫他、幫助他，他不是故意這樣的。幾經勸化，孩子們慢慢都能像阿祥一樣，學會容忍、幫助他，班上氣氛好轉許多。為什麼我能引導同學寬恕他呢？因為一次又一次，我的心慢慢打開，雖然無力幫助，但面臨他對我的傷害、挑戰，已經打從心底寬恕他了！ 唯一的遺憾，是有一次上課，聽說阿宏拿刀子割教室後面的櫃子，事後我找他來，他不承認，那付德性惹惱了我，竟逼他發誓：「好！你說不是你做的，那就發誓，如果真是你，那將來一定不得好死！」他原先不願意發誓，但迫於我的威逼，只好照著發誓，後來，當我查明確實是他割的，內心如火在燒，好苦好苦！──教育的目的，本就是要救護每個人往圓滿人格之路走，身為老師的我，縱使無能力幫助他，也不應逼他發這樣的誓。啊！瞋恨心對教育的傷害太大了，它讓一個老師毫無自主做出錯誤的教育示範。
學年結束，送走了這一班。最後一堂課時，我望著阿宏，心中默默祝福他：「阿宏啊！老師無能力幫助你，但願在人生的路上，你能夠遇到投緣的老師、朋友，真誠拉你一把，讓你不再跌跤。也願在無限時空當中，我們能再度交會，到時候，希望我已學會了幫助你的方法。」 五年級上學期，有一次我在教室上課，看見阿宏拿著漫畫書，從教室外來回晃了幾趟，偷偷瞄著我，我心想：升上五年級的阿宏還好嗎？回家後，特別去買一份禮物，寄給他。 隔沒多久，聽說他受不了新班級任老師的嚴厲態度，輟學了！聽到這消息，總生起幾許唏噓。阿宏啊！收到老師的禮物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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