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學

鳳山寺僧

  日常師父對此篇學習心得的評語是:「真功夫!」文字中字字出自依師如法實踐的勤苦錘鍊,得來不易,同學可於文字背後所蘊含之實義多加研索。師父並特別叮囑,文字的理解與真正實踐所得之驗證有很大差別,幸勿以理論之了解及能言善道代表學習之真正成果,而致自限。

  師父希望弟子眾寫一些修學心得。我學廣論十年,多少有一點點體會,故整理記敘如下。


青面鳥

  鳥的臉小嘴大毛又多,因此很難見其面色。獨有這種鳥生氣時,臉部變成青色,故稱青面鳥。

  我二十歲時,重情熱心的爸爸幫助叔叔遷移農場,我也幫爸爸做。後來爸爸累壞身體,但還是幫忙下去。我不忍心,不經意地指桑罵槐的說叔叔的不是,爸爸訓斥了我一頓,我內心受屈,當場發了很大的脾氣。隔天早上,開車送爸爸去農場。爸爸說:「我年輕時,和朋友聊天,若被嘲弄,臉色一沉,頓成青色,朋友都稱我為『青面鳥』。你的脾氣不好,要改過。」我那時內心有一絲悔意,大部分還在叫冤。我是為爸爸好,爸爸反而說我錯。但爸爸的話始終記得很牢,因為爸爸很少用反省的話教導我。

  九年後,我在佛學院。有一天,與數位同行討論佛法。後來彼此語氣不太平順,我感覺心跳加速,臉上一陣陣灼熱。事後,同行問我臉色為什麼這麼紅潤。我心中一喜,修行而有十六童子相,實在不差。念頭一轉,再想一下,好像話中有話,但也不是很放在心上。

  又有一次,有位同行對某尊長很不恭敬,在別人面前說師過。我當時在場,礙於自己初出家,不便多言,內心非常難受、矛盾。再聽下去,不禁生起了瞋心,心跳加速,臉上灼熱,但我硬是強壓住幾欲脫口而出的反駁之辭。過後,問旁人當時我臉色如何?他說:「一片通紅。」

  兩年後,參加一次會議,師父主持,在場還有男女居士。師父開示後,提了一個議案,要大家討論。我無知而幼稚的第一個發言,講了一些看法,當場被師父砍得一無是處。面對眾人,非常難堪,頭低得快貼在桌上。我知道又變成紅蘋果了,因為心跳加速,臉上一片灼熱。

  這次是個大加持。

  我不斷反思為何臉紅。別人生氣或受窘不見得臉色會紅,偏偏我紅得又快又重。

  我開始觀察幾個月,赫然發現一件大事:臉紅竟是我的習慣!只要師友數落幾句,開始辯論的第二句話,或見不平之事,馬上心跳加速,臉灼熱。

  我進一步去找病因。我自認沒有很粗猛的慢心,但對我見我執卻執得很深,處處在保護「我」,經不起一絲毫的傷害。碰到問題我無力對應或處理時,內心就特別敏感;外界有什麼動靜,立刻不自覺的防範,深恐受害,如是內憂外急,臉就紅了。之後,心會更亂,整個頭腦糊成一團,絲毫無思考能力,一片痴相,而臉就更紅了。

  我決意改過。

  碰到境界,觀察自己,對我愛執的形相漸次清楚。

  我希望做到面對小境界時臉不會紅,大境界時臉不要紅得太快。我在佛前發願,願我有能力克制「保護我」的心態,我不斷思考「保護我」的過患。另一方面也作意自己很差很爛,一無是處。既缺人生閱歷,所知有限,更無修行的功夫,錯誤與不會是正常的。不懂裝懂,太過敏感,反而會花很多心思去攀煩惱,造成學習進步的障礙。

  一次一次的失敗,一次一次的努力,懺悔轉深轉切,常懷慚愧,漸漸有了些小的成果。

  現在,只要作一些緣念,在許多人面前碰到難題能自然地坦承不懂,辯論或討論時,常能較易放下自己的觀點,或者往更高更廣的層面去看。真正錯誤得很離譜時,內心竟然是歡喜:我又找到成功之因。以前主持討論時,師父一出現,內心慌亂,言論舉止馬上失常,臉上一片灼熱。現在大大改善,仍能維持八成的水平而又不失對師父的敬畏之心。

  尤其令我歡喜的是有幾次面對很窘的場面,或急欲顯揚「我」的場合,心跳已加速,臉上灼熱。我立刻奮力作意我執的過患,苛責自己,作意撕下血淋淋醜陋的臉皮,坦承面對現實。心跳很快就平穩下來,熱惱消失,轉而是真心為自己業果負責的踏實感,一轉失態為法上的提昇。

  對許多人來說,臉紅不是大問題,我卻要花很多經歷才能稍有改善。

  我更進一步發現改善之餘,也走進一條死胡同──少年老成。

  事情原由是這樣的:轉變習性本極不易,何況是煩惱之源──我愛執。能對治我愛執的是自他換的菩提心,我現在只能用上述一些方法克制。境界習氣一波波過來,或自己失去正念把持不住時,只知道不要陷入煩惱,因此本能的用逃避的方式處理。

  這種心態是在前述用功過程之中偷偷形成,不容易覺察。師父幾次提醒,話是聽懂了,但要能對照到自己心行,還要下一番功夫,有一次開執事會議,自己有很多話卻不敢說,臉上裝一副專注恭聞深思的模樣。其實內心是想少做事、少講話、少表態就少犯錯,少犯錯就少挨罵,少挨罵就少臉紅,內心較快樂。

  這個「我」真厲害,總有藏身之處,且在不經意處又露出臉了。我至今還在克服這個問題。

  鳥永遠看不到面部變成青色。我至今也未曾看過臉部變紅的景觀,但我不同於鳥之處,在於我有機會知道。

  我經過十年才察覺到臉紅,而後乃知其因。如果沒有師友提示,以及一群同行善友,在僧眾中陶冶自己努力觀擇,一生也不會自覺這麼粗猛的現行。知道而會提心力去改善,更要有充分的內外條件。同時,如果沒有明眼人清楚地看著,臉紅會變成假面具。

  鳥是青面,我是紅臉,那你呢?


刷斷牙刷

  刷牙而能將牙刷刷斷,剛猛至極。

  一日,早齋畢,刷牙。突然「喀」一聲,牙刷斷了。右手握住刷柄,刷頭含在嘴內。稍愣一下。慶幸反應快,馬上停止刷牙,否則柄勢必猛刺口腔。身旁有一少沙彌見狀,說道:「好猛哦!」

  內心一陣欣喜。學佛若無勇猛精神,甚難。

  不期然憶起數年前師父在福智精舍常講的公案。有一長老,一生處事剛猛,縱是小事亦然。譬如每每使出大力速疾擰乾毛巾,未久,毛巾像久用殘破的抹桌布。而關水龍頭時也用力一轉,下位使用者得費力才能轉開,故而常常要修理水龍頭。尤其進出房間開關門時,鑰匙一插進鎖頭,大力鎖上。某次開門時,如常奮力一轉,「喀」一聲,銅做的鑰匙竟斷了,半截匙頭堵塞在鎖孔內……。

  師父常稱讚長老精力過人,意志堅強,剛正不阿。今日聽到有人讚自勇猛,內心緣起師父對長老的讚語,似乎自己亦有了長老的影子。

  過後時常反省,想到那一幕,萬一未及時住手而猛刺,必然滿口鮮血。自問:這種猛法,有何好處?

  我檢點一生,自小好動,體力強盛,玩起來銳不可當,獨霸一方,十足短小精悍。進入社會,拼命三郎,常常從早上七點工作到晚上十一點。休假日照例必在家幫忙父母打理花圃、家務。偶爾覺得累,多睡一下也就恢復了。

  學佛後,極欲出家,虔信天主教的家人全都反對,父母俱以死相諫,我內心始終不放棄。每日上班前都到某寺大悲殿禮拜觀世音菩薩,一拜就是五、六百拜。下班後也是如此。有時來得晚了,寺門已關,就在門外拜。經過一段時間祈求,終獲感應而突破障難,隻身飛來人生地不熟的台灣,摸黑走到南普陀寺,哀求出家。

  幹勁強大似乎是宿世帶來的習性,它令我得到許多讚賞。

  有一年,受三壇大戒。除了一般的儀軌演練外,有空就服務僧眾、拜懺。在排演時,我前面是一位晚年出家的戒兄,動作稍慢,好意提醒他或督促他。最後一天受完菩薩戒,臨時因故調整位次,我見他未動,提醒他往前跨一步,他轉回頭大罵:「我已忍了你二十幾天,你不要太過份。」我當場愣住,不知所措,一臉通紅,滿心委屈。

  一年半後,師父要我護送學生去尼泊爾、印度。對於陌生的國度,找不識又未見過人,講不熟悉的語言,辦理未做過又棘手的事,竟然很有信心的一口承應下來。還有一次雨季赴印期間,不斷往返尼泊爾、德里、達隆沙拉,同時處理七、八件難事,簡直幹勁衝天。又有一次,押送近百公斤的禮品晉獻仁波切,再護送兩百公斤的佛像法寶回台。單單手提的行季就重達二、三十公斤,臉上若無其事瞞過空勤人員進入機艙。回台後大睡三天。

  在寺內做事,天時地利兼俱,做事較有規劃,自己也能緣得到各種狀況,緊迫盯著事情的進展。若有一方疏忽,都能及時拉回或補上一腳,有若球場上的人盯人戰術。

  有一天,師父找我,臉色凝重的說:「你做事很積極,很好,但要緣整體。」我一臉狐疑。保護的心很快生起。自覺沒有問題。我其實緣得很廣,如赴印或寺內辦事,常常把事情大大小小關照得很周全,若沒有緣整體,怎能如此?因此,並未認真看待此事。

  又有幾次,師父又舊事重提。我內心仍沒有什麼感覺,反而覺得有點煩。如果師父是對眾人說這些話,總覺得師父是講別人,不是我。我沒有這問題。

  這次牙刷斷了,讓我有機會反省。在「兩年熬戰」(下文敘述)中痛切思過之後,參加幾次法人會議,師父屢次提到「若個人個體忽略整體而過度發展,就變成癌細胞。」靠著兩年來用功的底子,聽了這些話,內心有極大的震撼。

  師父又把我叫過去,問道:「你知不知道有人很怕你?」怕我?我一向人緣不錯,怎會?我推想怕我的人一定是因為他很怯弱。我推測應是某甲。我善巧的問他對我的感覺,果然,他很怕我,特別是共事時。為什麼?他說:「你眼睛很利,動作又快,我跟不上時,會被你『將』一下。」他恭維的語氣也「將」了我一下!

  經常深思,又數聞師長相關的開示,大略有個眉目。

  我是習慣於做事的人,而且幹勁很大。未做之前,通常己想好次第、步驟、人選、成果等,然後以欲達之目的為目標,全力以赴。過程之中,全面觀察,一有不對,立刻補洞。我犯了四個錯誤:

  一、世間的做法,都是以成果為目標,以成敗論英雄,而佛法卻重在因地上努力,所以世間的商人官員等大多循用前者,常常不擇手段,處處控制人以達目的。我雖學佛,可是也用世間的想法與方法做佛法事。甚至對上瞞天過海、陽奉陰違。對同行「好」言相諫,必要時用師父的大帽子扣他一下,讓他乖乖聽話。做佛法事有大福報,但因用意及做法錯誤,果報也只在世間做富人或戴珠寶的寵物。多想一下,自己實在是一個光頭俗人。

  二、人是有情,不是機器。每個人有他的特點及習慣,硬要別人以自己的格式、標準配合自己,對對方來說是極難做到的事。當我急欲做好事情時,己顧不到為他人著想的動機了,反而處處見過、責備他人。所以那位戒兄的反彈就是這樣產生的,他快被我逼瘋了。而某甲怕我也是理所當然的了。

  三、我衝勁太大,加上年輕,做起事來根本不會考慮到身體的負擔能力。等到中年以後,身體就很快衰退了,這對修行來說極為不利。我在印度做事的那種衝勁,其實也衝壞了身體。

  四、天下不是以自己的事最大,可是自己又往往緣不到別人的世界。像我衝勁大又好做事的人,問題就更嚴重了。我未嘗沒有好心眼,如赴印做事,內心真想要為教法付出,在寺內做事也是一樣。但佛法事業不是一個人的事,師父有全盤的構想,我不過是其中一小部份。像我做起事來,整個世界只有自己的事最大最重要,不會去考慮配合別人,以及與人溝通協調。總之,整個整體就是自己。所以師父幾次提醒我要緣整體,我根本不會覺得我緣不到整體。

  我這一小部份的事因此每每做得大過頭、甚至影響到其他部份的運作,形成腫瘤。加上為「我」而膨脹,就成為惡性。再加上幹勁極大,更成為急性。急性惡性癌細胞,必須馬上動手術切除。我因此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上述四點都是大問題,尤其是第四點。花了幾年的時間,及長期努力的省思,總算看到一點師父講的「總別」了。

  我開始長夜思惟作意,以求改進。不斷恭讀廣論,吸取師父的教誡,對照以前發生的事,讓自己對問題的要點、形相、弊病更加清楚。再把廣論及師父指示的種種改善方法先一一去嘗試,找到幾個容易相應的趣入點。然後在佛前數數祈求發願。接著反覆去緣念,最後濃縮成幾個簡單句子,寫在書桌前,以策勵自己。做事時,這些句子很管用。

  我通常在做事前,口中心中憶念自己「要緣整體」、「要有總別」、「我是師的卒子、不是野馬」或「不要變成癌細胞」。由於前述種種過程,念這些句子時會有很深厚的警惕力量。甚至在做事時,內心也在吶喊:慢一點、慢一點。

  這樣做下來,一年以後,略有進步。做事時會較緩和一點,考慮別人多一點,對三寶的仰賴也實在一點。

  有一次,帶一隊法師、義工搭法會的帳棚。當我爬上梯子,往下一看,其他人都沒準備好接應,立即檢查到老毛病又犯了。馬上爬下梯子,重新在內心調整步伐,放掉自己標準,配合大夥的進度。那次做什麼事都很快樂,連撿一條繩子遞給別人,並且等他慢慢綁好,都會獲得自己檔住習氣、依法而行的法喜。雖然帳棚沒完全搭好,自己留下來完成時,心中一點都沒有抱怨,反而體會到真正積資糧的心情。當自己不再是高壓中心的感覺真好。

  又有一次籌備一個大型活動,由於前行準備很龐雜,所以排了兩個月的行程及進度。那時師父在美國,我就先開始進行活動,大眾也都進行得很熱絡,五個大白板寫得密密麻麻的。師父回寺獲知此事,把我找去,並示意我暫緩進行。我當時很苦,苦於做不出教案。另一方面卻突然警覺自己又病了:癌細胞。常住內外有許多事,這件活動只是其中一件,為什麼要這樣大動干戈?當我向大眾表明計劃暫緩時,內心頗為平靜。此後數天反省,體會良多。

  下面是一件具有代表性的事件。

  某次辦活動,需要幾位得力助手,這幾位助手也是其他執事法師欲提升的對象。我警覺到配合團體的重要性及其他法師的需要,馬上承允讓出去。我開始實在的不以個人事相的成功為目的,而是緣著團隊各方面的進展為考量。只有全體平衡發展,自己做的才有意義,否則,不做反而好,做了一定成為團體的大包袱。我另外再去找人幫助,雖然有些吃力,卻也發現可以幫助我的人更多了,我的心胸眼界擴大了,團體更多人受用了。這不就是辦活動的目的嗎?

  最大的優點,也可能是最大的缺陷。這兩句話很有哲理,用來照別人不難,但要看到自己的現行,比眼睛看後腦還要難上幾十倍。

  就像嗜糖的小孩一見到糖果,其他什麼事都不管了,眼睛裡只有糖。當我的幹勁一現行,許許多多應注意、應考慮、應融入的事都緣不到了,眼界、心中只有自己要做的事。等到突破一點業障,多少擋住現行,才會看到以前看不到而又明明存在於眼前的事。

  靠著師父的教誡、加持,在三十幾歲時能看到自己生命中的大問題,實在無比幸運。但要大幅度改善,卻極不容易。只有靠師友,一步一步地去磨練,才會改得紮實。前述改善成功的例子至今仍是不多,只是大體來說,生命在改變中。

  其實,我現在刷牙還是蠻猛的,但是,牙刷不會再斷了。


兩年熬戰

  出家十年,其中有兩年特別光輝而具有意義,但若從表相看,卻是最黑暗而低沉的,我稱之為兩年熬戰。

  民國八十年,在福智精舍結夏,期間研習法華經,配合禮佛拜懺,初識法華一佛乘意趣,內心無比歡喜。之後研習廣論、南山律在家備覽、了凡四訓、尊者傳等等,對於佛道的修學有較完整的知見。

  有一時期,師父帶領住眾全力學習戒行持犯。充任侍者期間,常隨師父南北奔波,因常聽聞教誡,所以知見較清楚;因常侍師,身語行為格外謹慎,所以體會不少。師父籌組法人團體,我亦參與其事,並負起祕書工作。僧團住進鳳山寺後除僧團內部運作外,尚需負責對外之聯繫,乃至往返印度十數回。自認正在認真實踐依師、建教、立僧,胸懷極崇高的理想,要為教法捐軀捨命。尤其慶幸自己有緣值遇如此明師,指示整體修學方向,又特具大善巧及諸多修學經驗,決心生生世世追隨師側,直至成佛。

  好事多磨,就如前所言,我的幹勁太大,做了許多事,但常常出軌,內心雜染又盛,有如脫韁的野馬,難於駕馭。有一天,師父對我說:「你現在開始,不用再處理外頭的事,多反省反省。」

  我之前已知道煩惱大風已刮起,不能勝任工作。沒事做了,我自己走入冰窟,開始兩年陰暗的生活。一個充滿理想的青年,一旦在學習上受到致命的一擊,所緣的境突然消失,理想頓滅,內心之重創可想而知。

  我已亂了方寸,頭腦一片雜亂,動不動就攀一大堆煩惱,根本看不清楚問題。又因見師過,不欲多去問問題,同行又好像幫不上忙,心中苦悶之至。

  這時,寺內打精七,師父要我參加。我對自己沒信心,內心不相應,視請益為畏途,苦撐了七天,了無消息。

  幸好寺後山坡剛被推土機推過,土質鬆軟。我習慣於緣做事,更何況現在內心不寧,根本緣不到「法」,於是每天到後山坡種蕃薯苗,紅的綠的種一大片,後來一排排的樹也種了起來。每天澆水,中午烈日當頭仍在苦幹。預科班的孩子不知道我的困擾,看我很勤奮,稱我為「出坡小王子」,我唯有報以苦笑。

  這樣熬了一生最黑暗的幾個月。煩惱攀得非常厲害,有時一腔充滿委屈的苦水無處傾吐,整個人消沉下來,臉上一片憂愁。若有認識的居士上山,一定迴避不敢相見面。若沒有這塊山坡,實在不知道怎樣活下去。然而我在福智精舍期間建立的知見,對我的幫助非常非常巨大。靠著這些知見,我堅持一定要在僧團中留得住,那怕是一輩子打掃廁所。我死命種蕃薯,希望借收成的地瓜葉供眾,以積聚一點改變生命的資糧。我在寺內所見所聞都是與三寶有關,生活起居有眾師照應,大體還能安住一隅。

  有一天,嚴格管教出家弟子的師父看我能熬得下、不會想到離群而去,也沒有其他因緣把我拉走,就把我叫了過去,一刀砍下來:「你單靠宿業的保護,不去面對問題進一步改善,實在很不牢靠,談不上增上。」師父硬要我剝開烏龜殼,用銅刷刷瘡疤的爛肉。我幾乎招架不住,而師父也去了美國。

  後來師父在美國托人帶了一個口信:不管怎樣,師父的心沒有惡意。師父是指這幾年所發生的事件。由於過去追隨師父的關係,很能接受這句話,但在情緒上卻有點勉強。不過,內心至少開始平靜一點點。

  這時鳳山寺又打皈依精七。我放下蕃薯藤,專心參加。初時,每念「皈依上師」,心中卡卡的,這是依師違緣的現象。我更加努力,每支香前都發願祈求,再拜一輪三十五佛懺悔。七天過去,「皈依上師」念順口了,念力也可持續一點。

  連接著又有一個精七,常住仍讓我參加正行。我這一期更加猛力殷重,早起晚睡,連繞佛都恭敬合掌。有一天晚上,繞佛至大殿後方黑暗處,突然心中一亮。由於之前念力提起,思路變得靈巧。頓然從內心感觸到境無好壞,而是內心對境時以何種角度去思惟觀察。要當凡夫還是聖人,全憑自己要以什麼法去想去做。對觀功念恩與成佛之關係更加清晰。這樣的體會持續了幾天,常念四皈依而感動流淚。有一次,四皈依從心胸中泉湧而出,雖然只維持短時間,但之後心中洞然清爽,一念皈依就很有力。想起在美國的師父,非常感恩、懺悔。總算克服了對師父的觀過。師父回寺,一定要好好報恩德與承事。

  打完七,師父也回寺了,我滿心喜悅,欲見師父。遙見師父由遠處走來,神情嚴肅,我內心一愣,繼之略有不喜,我迴避回房。我內心非常痛苦,怎麼會這樣?破功了。

  原來我對師父的心結並未解開,觀過之心未除掉,一時的皈依覺受擋不住過去的串習。我沒勇氣親向師父懺悔,因為我還是有些不服氣。但精七的體會,明顯告訴我問題在我,非在境。我深深感覺到隨眠種子的可怕力量。只要隨眠在,對境時一定現起。每次遇見師父或想到師父,就能看到這股業力。

  我開展了半年的第二期苦熬。

  那時,老師和師父都開示過「利器之輪」,我對其中一偈尤其相應。偈頌寫道:

  「若悉受生不淨地,因由串習不淨相;
   惡業利器回轉已,今後唯修清淨觀。」

  當思師過的習氣來時,就先盡量放鬆心情,再緣念佛號,然後緣念偈頌。我一遍一遍的憶念,並且也深入反省過去數年依師過程中種種現象,漸次清楚自己的動機及身口行為。以下是一歇反省:

  有次僧團研討依師之理,我數數稱讚師父廣大功德。後來師父也進來參加,聽見我發言,不表贊同,反而數數數落他自己,並叫我要依法。我當時覺得很丟臉,但師父的的確確有許多功德,應讓大家知道。可是面對師父,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只有唯唯稱是。內心卻想如果師父不進來,這堂課會有很多人受用。

  又有一次,在教師營,我安排一位居士引導十幾位法師參觀營內各組,不料師父也表示要加入。居士對師父非常恭敬,站在師父身邊非常細心講解,其他法師聽不到。我就示意法師先去休息,待師父看完再來參觀。師父見身後的法師欲離去,問明原因,甚為不喜我的做法,並言自己要回去休息,不要影響大家的行程。我一驚,急忙請求師父一起參觀。

  我發願要承擔師父的志業,最後卻把師父看成我做事的障礙。

  另次隨請法團到印度,我要協助處理很多事務,如晉見仁波切、請法儀軌、老師之交代、接洽藏經等,還不時有不速之客拜訪師父。而此趟行程還有一位格西在場,他不斷提出建議及頗難回應的要求。我幾乎忙不過來。我那時是師父侍者,卻忙到很少回房將諸事啟白師父。而師父對上列諸事有不同的看法,我夾在中間,實難取捨,負擔極重。但要做好事情的心推動著我盡力去做,很多事情的原委就未能如理詳啟師父,只把結果告之。

  我忘了我是師父手中的棋子,身為執事,應該盡量把要事前因後果秉白清楚,讓師父有更多資訊作通盤的考量與決定。我卻把自己當成邊疆大師,師父是遠在京城的皇帝。

  諸如此類的事不勝枚舉。我進一步去想:承擔師長是這麼莊嚴的事,為什麼反而會變成這樣?問題一定在我自己。

  我的初發心是有一些可取,特別是在福智精舍的早期,但其中也摻雜了許多污穢,其中最根本是「我」。在做事過程中,不知不覺為自己的名利作謀計,希求豐功偉績。表面上是為了教法,骨子裡卻是在成就大大的「我」。我不惜冒用師長的功德讓自己豐盛羽毛,使自己生活在受到恭維的迷醉中。一旦利益受損,便會生起諸多防範,甚至陽奉陰違。

  粗識毛病,便常作悔改。到此才深深感到習氣實在不是那麼容易克服。因此才真正知道,「惡習氣」最好從頭不令形成,一旦形成,吃盡苦頭,受盡其苦,再來痛改,又得多走許多長遠冤枉路,實在划不來。乃至修習聖道,雖然二乘聖果,只是中間化城,最後終會回小向大,但也一樣是多走了很長很長的冤枉路。原因總在「習氣難改」上。

  我至誠皈依,憶念偈頌,幾乎天天披著袈裟繞行大殿至三更半夜。深切地捫心痛問:「我在求什麼?」每憶念及對師父的惡劣行為,有時覺得心寒,有時覺得羞恥,更策勵自己把內心癥結找出來。有時用功相續,幾天下來茶飯不思,睡覺也數數驚醒。有時邪正兩股力量在內心拉拔,奇怪惡夢連連。

  最後,內心最深處驚覺自己全部在求現世。

  廣論文字已不知讀過多少遍,也希望走增上生道成佛,現在才恍然發現一天之中的每一念頭、每一大大小小身口動作,對人對事或對自己,全是為自己的現世利益,不管過去回向多廣大,我實在未積過後世資糧。

  這一次的覺醒,意義實在非常重大,改變了我的整個心態。

  「若心只緣現世,做什麼事都是有毒的。」這話說起來真容易,到如今才知道,那是何等珍貴的教誡。也真正體會到,從文字的認識,到實際體驗,還必須經過如此嚴格的考驗,但這是值得的。否則欠此,增長的只是文字戲論習氣,那才划不來。

  我開始進入第三期苦熬。

  我必須深信業果。廣論的業果道理大約有了概念,可是體會不深。師父也常要我們多看「歷史感應統紀」及各種因果故事集,我選「賢愚因緣經」。我一邊專心念皈依、拜佛,一邊專心恭頌賢愚經。一則又一則的因果事件,使我真實體會到師父所講的生命無限、三世因果。這次的誦經,更讓我內心深切的感受到業因果的相續,等流果和增上果的相互影響。我現在利用佛法為「我」去依師、去做事,而產生的業報最後也都會回應到自己身上,而那時面對業報時,為「我」的心態也同樣會生起而相續,如此輾轉,了無意義,卻又永無了期。

  我這幾年所做之事,為我、為現世,哪會感什麼佛果?講得好聽,騙人!自己迷醉其中,騙自己!而現在面對師長三寶,所造之惡業尤重。我深深感覺到自己的一隻腳跨進了地獄,內心生起了極大的警惕。

  「生命無限,你只顧眼前嗎?」我大力地反問自己。「你不要急求果報,要種正因,正因從善淨意樂開始。」我不斷地撞醒自己。每每做事前,那怕是小事,都認真作意增上,前一陣子自問自己求什麼的檢查力量更強。常常在人所不見處,做起不為人知之好事。內心很清楚不是在求現世名利,而是為佛道種因。每每做完,內心輕快,頭腦明利。特別是那種踏實快樂,是一種高度的精神享受。有時再作至誠回向,內心一片安祥愉悅而篤定,今天沒白活。

  我立下了自己的座右銘:種因大樂行。

  我決意走出來。我知道師父始終未捨棄我。這是兩年熬戰的最後期。

  我開始多做一些事,多找師父談話。過去世、過去幾年造作的業力,不是一年半載可扭回來,但憑一年多來的用功,我有信心可以走下去。每每對境時,內心警策的力量也同樣會現起,防範習氣遮蓋。開始時,常常鬥敗,但很快又站起來。接著我能較快覺查習氣現行,觀過的心越來越小了。

  有一次,師父對大眾開示,並嚴厲點出大眾的共同問題。我欣然發現自己內心竟然沒有一點點反抗,完全服氣了。服氣的感覺是內心非常柔軟,而且還帶著求法求教的虛心,很美。若非師父這幾年的調教,僧團的保護,我怎會有今日的進步?

  從此,漸入佳境。屢屢面對師父,內心很清楚觀過、委屈、不服的心不見了,取代的是淨信。

  這兩年走下來,雖然經常處在苦鬥苦熬中,也因苦思而眉頭深鎖,外表看起來就像落魄的失意人,臉部摺出了很多條皺紋,更有人對我說:你衰老了。然而,心中卻熬出了一絲光明。

  兩年熬戰已結束,「淨信」是無價的戰利品,我又重拾赤子之心。想到這裡,不禁落淚,也慶幸不已。


後記

  修行是苦事,而且要長期去實踐才會有些許進步,稍一放鬆,逆流立即反撲,乃至前功盡棄。故而師友環境的保護極重要,自己肯咬緊牙關,從小處做起也是極緊要的。

  我早年親近在師父身邊,大量重覆的聽聞師父法語,因牢記不少,特別是師父的切身經驗。之後,自己出現問題而修改的過程中,師父的言教產生了方向引導和糾正的作用。很多法語,當初聽得似懂非懂,也因自己的實踐而一一體會到。

  師父的一生學習經驗告訴我:只要肯學,沒有不能突破的事。而我粗猛身口現行的臉紅,習性重大的衝勁,以及根本障礙修學的依師違緣,也確有機會一點一滴的克服改善。這其中,重視因地的努力、不可急求果報是基本的學習原則。

  我現在所思所想乃至所修,若有可取之處,無不是師父的教誨。為學之道,即在於把師長的知見及經驗轉移到弟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