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麻菜籽的孝心

台北 德榮

  琴姐歷經滄桑,從小被養母凌辱打罵,長大後又被迫嫁給年老大戶當四房,何等不幸!但她忍氣吞聲,寬宏大量,直到養母去世,她仍至孝不移。德榮師兄認為:「琴姐是愚孝」,但就是這份孝心,琴姐的懿德才更令人欽敬感佩,真可謂今之古人!

  同樣是被領養的孩子,我的童年和大舅的養女秀琴卻有天壤之別。琴姐約略大我十歲,襁褓中即被收養。舅舅膝下無子,但因自己務農,在日據時代討生活困難的社會,至少還不缺米糧,所以收養了秀琴、秀枝兩個異姓姊妹,打算日後招贅繼承香煙。

被虐待的孩子
 伶俐乖巧令人疼

  我四歲左右,琴姐第一次到我家時,家中簡直陷入一片混亂。外婆淚漣漣地帶著遍體鱗傷的秀琴進門,接著母親一邊替她敷藥,一邊陪外婆掉淚。我看到那鞭痕累累的四肢和瘀紫變形的臉,嚇得忍不住哭起來,可是一向把我疼得像心肝寶貝的母親卻無暇理我,只把我託給鄰居,任我在哽咽中睡著。外婆住了兩天後又回鄉下去了,琴姐倒是住下來。她伶俐乖巧,是母親的好幫手,也是我的大玩偶。半年後她去師範學校當工友,晚上幫校長帶小孩,於是我們聚少離多。但我仍常扳著手指數著她何時會回來,因為她會把校長對小孩所講的故事再轉述給我聽,偶而還教我一些她學到的字。

  日子在期待中飛逝,小學四年級時琴姐突然好久沒來。一次不經意聽到父母聊天,才知道外祖父母相繼病倒,琴姐回鄉下照顧兩老。可是過年時,小舅舅來訪時和母親不勝唏噓,我隔著三夾板豎耳傾聽,才知道瘦小的琴姐背負多少委屈與悽楚。

一段秘密往事
 隱忍不發吃苦頭

  「我想不透這潑婦為何如此虐待這樣乖巧的女孩。」小舅難過地說。

  「阿兄!我告訴你,但你別再聲張。阿母說阿琴十一歲時有一次放牛提前回來,撞見阿嫂和保正有染,阿母警告阿琴絕對不可告訴別人,尤其不能讓她老爸知道。保正和日本警察很熟,她那憨直的老爸絕對惹不起。阿琴果然沒再提起,連在我這裡這麼多年也對這事守口如瓶。有一次我不小心說溜了嘴,她也迴避假裝聽不懂。可是她那疑心病的養母卻視之如眼中釘,常藉故毒打一頓,兩老及大哥看不過去,越護著她,阿嫂就越打越狠。上次就是因為發燒在灶前睡著,把一鍋飯燒焦,被打得差點死掉才送來我這裡。現在居然藉口醫藥費太貴,把她賣去陪酒。唉!苦命的孩子。」

  「唉!阿綢,如果我不是一個人在內山種檜木,久久才回家一次,就算阿兄驚某,我也容不得這潑婦這麼囂張!」小舅把茶几拍得杯盤都跳起來了!

歷經各種滄桑
 孝心不變人驚奇

  外公外婆去世後,大舅媽收了人家聘金,把秀琴嫁給中部一個比舅舅還老的大戶做第四房。在那大家庭裡,琴姐也是飽受滄桑,但總不忘攢些錢寄給肝病拖著的大舅舅。聽說吃素回向給病人有效,她從二十幾歲就開始吃素迄今不變。在大舅舅下葬前一天,大舅媽跋扈的和小舅舅對罵起來,堅稱秀琴十幾年來沒幫家裡做活,不肯分半點財產給她。小舅舅不依,挽起袖子簡直要演全武行。秀琴跪著扯住他哀求,甘心接受母親的安排。還記得小舅舅噙著淚,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只丟下一句話:「妳這個憨大呆」,便拂袖而去。

  當晚,琴姐帶著孩子住在我家,母親數落她:「妳老爸都走了,妳還忌諱些什麼?妳現在生活這樣苦,妳阿叔出面,多少分一點財產給小孩讀書。妳何苦阻止?」琴姐摟著懷裡的孩子說:「阿姑,我答應祖母不說,就是為了阿爸的安全,不讓別人笑阿爸戴綠帽。二十年都忍過了,那會在這重要時刻讓父親蒙羞?我有沒有錢是命中注定的,不必強求,讓父親安心入土吧!」

  四年後,接到秀枝寄來大舅媽過世的訃文,實在不想理會。可是琴姐居然帶著一群兒女去奔喪,我不得不跟去當臨時褓母。看她對著遺像落淚,我悻悻然潑她冷水:「她對妳那麼壞,有什麼好哭的?」她回道:「畢竟她真心疼過我十年多。幾十年來她疑神疑鬼,怕我說出來,也擔驚受怕不少呢!我害她過得不快樂,實在不孝。」

凌辱盡拋腦後
 琴姐寬厚真可佩

  事隔三十年,這段話猶言在耳。當初聽到時,只是震撼於她的寬厚有度量,可是實在無法苟同這分「愚孝」,總覺得人的關係是相對的,不是絕對的。像我母親疼我幾十年,我照顧她,讓她開心是應該的。可是琴姐這樣一個聰明伶俐的人,不只在家時飽受凌虐,還把她嫁到那樣的環境受苦受難。她的小孩不懂事,因庶出被嘲諷而怪她,她也不提往事,只把委屈往肚裡吞,幾十年的苦都拜養母之賜,她還護著養母的面子,甚至說自己不孝,實在愚孝至極!

  雖然別人常當著我的面告訴我媽:「領養這個兒子真值得」,可是我很清楚,我媽給我八兩,我還不到半斤;和琴姐比起來,我根本稱不上「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