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搖地動撼人心
 山河變色返鄉行


竹君


  車行中潭公路,右邊山崩,左邊地陷,路中間不時出現裂縫。回鄉的路,變得漫長難耐,我的家人,就在埔里,九二一大地震的震源就在附近,地牛翻身,山河變色,美麗的山城,慘遭蹂躪。乍聞驚變,人心惶惶,和家人聯絡,音訊全無,心焦氣急,於是匆匆收拾行李,載著滿車補給--水、乾糧,走上「探親」之旅。

  學佛之後,知道無常迅速;如今無常就在眼前,我卻淚眼無言,佛菩薩呀!弟子惶恐,往日所學,竟成文字,一旦面臨,竟也慌了手腳。師尊呀!您的教誨,我也了解,但是一旦面對,我竟使不上力。

大地震動災情重
國殤時刻 百年一浩劫


  返鄉之路,外面是艷陽天,但我的心底充滿黑色陰霾。百年空前浩劫,撼動中部地層,也震動了全國人心。車子來到關西休息站,從廣播中聽到--曰月潭水庫潰堤,呼籲附近百姓撤退,我更焦急,我的婆婆、大伯、小叔,以及無數的眷屬,他們要撤到哪裡去?山崩地裂,路又塌陷,水庫這時再插一腳,黎民百姓往哪兒逃?我的眼淚也跟著潰堤,先生在一旁,愣住了,兩人突有「牛衣對泣」之感,天地蒼蒼,大地茫茫,月近中秋,可是人間斷腸。

  耳中突然聽見--日月潭水庫不是潰堤,是洩洪,剛剛的消息是誤傳!

  天啊!老天爺開的玩笑不大嗎?何需人們再湊熱鬧?我和先生打起精神,往前推近。

  進入台中市區,台中娘親站在路口笑顏相迎,她也是經過一番驚嚇,現在就搭帳篷睡在家旁公園內,停電缺水,但是她一派樂觀--會過去的,台灣會再站起來。跟她說:我要進埔里。她握著我的手--要多小心。娘親殷殷叮嚀,我知道,她不會阻擋,因為埔里婆婆是先生的親娘。

  經過的路上,一排排帳篷,他們都是地震的受害者,享受慣物產豐饒的日子,如今大家返璞歸真,席地而居,原來日子簡單也可以過,一家相擁,竟是最大的幸福。

  到了國姓鄉,土角厝靜靜地癱在地上,許多人坐在路旁,看著過往的車輛,聽說此地受創嚴重,我不忍再睹,跟開車的先生說:他們以後的日子要怎麼過呀?他答道:人的韌性,可以協助度過難關;草根性強的人,是不會被打敗的。

  我能幫他們什麼忙?唯今大概只有念佛回向吧!祈求佛菩薩大發慈悲,佛光普照世間,讓苦難早日平息。

往曰青山變禿頭
觸目驚心 無語問蒼天


  柑仔林隧道口有大石擋道,車輛大排長龍,車行緩慢,烈陽高照,地面氣溫熱滾滾。一路上看見往日青山禿了頭,綠樹不見了,黃土石讓人看了觸目驚心,據說山下人家好多埋在地底下。

  收音機裡不斷傳來不幸的消息,死傷人數不斷升高,這次大地震造成多少人倫悲劇,家人安否?我真的不敢想,只知道:這次埔里損失慘重。

  到底有多嚴重,想都不敢想,只有祈求三寶垂憐,他們都是善良的百姓,平日胼手胝足,但求溫飽,個性溫和,敬天畏神。正式進入埔里鎮界,人說:「近鄉情怯」,此時方知,既想知道現況,但又怕見到現況,唉!

  信義路一排連十七棟房子,整齊塌陷,一樓不見了,二樓陽台落到地上,人全逃出
來了嗎?無語問蒼天。

  阿姨家半毀,隔鄰邊間全毀。鎮公所、衛生所、警察局也倒了,大伯家就在附近,趕緊去看。嫂子看見我們,安慰地說:幸好老房子挺牢靠,沒事!

  沒事就好,再驅車向前,路過之處,都是斷壁殘垣,往昔的熱鬧街道,毀於一夕。

  軍隊進駐,阿兵哥在烈日下忙著疏理交通,也忙於救災,他們勞苦功高。

  走過市區,遠遠看見婆婆家還挺立在大地之上,我想:應該沒事吧!果真一停車,婆婆、小叔、小嬸全安好,他們正忙著汲水,剛從溪邊回來。

  「你們怎麼回來了?」婆婆心疼地問。

  「電話都打不通,又聽說埔里好嚴重,所以我們趕緊回來。」先生忙著解釋。

  看家人安好,心中大石放下了。其他人如何?這時附近一位歐吉桑騎摩托車過來,跟婆婆商量,他家倒了,搶救到的一些家當可否暫放我家?

  婆婆連聲答應,並說:怎可一家睡在花圃裡?你家那個半歲小娃可經不起蚊子整夜叮咬,今晚到我家睡吧!

  歐吉桑不好意思地說:怎好打擾?

  兩位老人家一言一語地說,我看見人性的光輝,他們都是樸實的農夫,患難相扶持。

  那天傍晚,歐吉桑的兒、媳帶著小孫女來到我家,問歐吉桑怎麼沒來?他兒子說:老人家想守著家裡。家都倒了,還守什麼?但是老人家就是捨不得呀!

同是天涯淪落人
互相扶持 患難見真情


  婆婆忙著燒熱水供客人洗澡,缺水缺電,但婆婆用瓦斯煮,一桶又一桶,而那些水是小叔用卡車從溪裡一杓杓舀上來的。客人來了,他們大方地招呼,苦難時節,婆婆仍扮演好主人的角色,一點也不吝嗇。

  夜空低垂,點起燭火,又有一戶人家進來,那是小叔的朋友,家也毀了,有老父,又有幼子,那個朋友擔心露宿街頭,凍著老的,又怕凍著小的,於是舉家來此投宿。看見偌大的客廳,地上舖著硬紙板,幾戶人家各睡一角,天涯淪落人,互相依靠。

  婆婆張羅吃喝,她的手腳俐落,炒了地瓜葉,又煮了絲瓜湯,加上昨夜剩的殘羹,大伙圍坐吃飯,分外香甜。兩位堂兄前來搭伙,這麼多人,粗菜淡飯,竟成了人間美食。

  兩位堂兄都是埔里酒廠員工,酒廠垮了,兩人似乎知道工作泡湯,言談中不覺傷感。婆婆說:死了這麼多人,我們有屋又有家,日子比別人好多了,不要再想,過一天是一天。

  就寢時分,大伯突然進門:聽說今晚會有八級地震,要小心!

  大伯的話,再次震動大家的心,歐吉桑的兒、媳們被震怕了,收拾棉被,跟婆婆說:還是去住貨櫃車好了,抱著小孩,開著車往空地上去。

  先生和我、小叔、小嬸也改睡車上,婆婆和另一家老小就睡客廳,講好,有震動,起身就往外跑。

  不一會兒,又有人來傳話--聽說外勞集體攜械搶劫,大家要小心。

  各種傳言不時傳來。唉!「世間無常,國土危脆」,我已深深體會。「虛偽無主,心是惡源,形為罪藪」,如今想來真是至理名言。天災不可避免,但是人禍呢?不聽也罷。

  在車上,和先生兩人合十敬誦長壽三尊,祈願師長住世,教法住世,十善社會早日實現;祈願災禍遠離,大眾平安。

  餘震不斷,看見這麼多人受苦,我能做什麼?抱著關懷的心,到埔里街頭看看,瓦礫遍地,尤其是一些傾倒屋舍內,到底還埋了多少人,仍是未知數,佛陀啊!觀世音菩薩!願您聞聲救苦!

  慈濟、佛光山、中台山,以及無數善心人士早已投入救災行列。我真不濟事,竟感冒了,本想自己買西藥吃,但找遍鎮內,哪還有藥房,看見佛光山雲水醫院在此服務,我也成了災民。

  傍晚,婆婆叫先生送三簍絲瓜到埔里國中,請慈濟師姐煮來供大眾食用。婆婆一介婦人,用自己的微薄力量,扶助鄰人,又有餘力,將自家出產的農作物提供出來,她的德行,身為子媳的我引以為榮。

  在我和先生搬運絲瓜時,有一輛貨車停在門前,詢問我們:賣否?現在價錢很好。婆婆揮揮手:不賣,這些要捐出去,給大家吃的。

  這晚阿姨的兒子媳婦、小叔的朋友,以及一些親友又到家中搭伙。大堂兄說:還能坐在桌子上吃飯,真是一大享受。

  是的,人們的生活其實很簡單,只是過去因為物質環境提供各種享受,所以大家浪費成性。而大地也因人們需索無度而強力反撲,造成浩劫當前。

  婆婆催促我們早日北上。我知道--在這裡我們幫不上忙,要老人家一起北上,根本不可能,這裡有如此多親人,她怎捨得下?我親眼目睹,同舟共濟的那份真情,她不會離開這裡!

無常來臨萬事休
佛法而外 名利有何益


  雖然不放心,因為餘震不斷。但是我升起一分篤定感--婆婆不會有事的,她古道熱腸,她樂於助人,她不貪不瞋。我知道佛菩薩會保佑,老天爺會照顧她的。

  中秋節,我揮別埔里,災情仍不斷傳出,應是月圓人團圓的日子,卻是國殤的時刻。埔里之行,我看到無常;也看見名利原是身外物,何需多求,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我更看到暇滿可貴,生命如此脆弱,祈願往生者再得暇滿身,來世修學圓滿正法;受傷者得良醫、良藥救助,早日康復;流離失所者,早日重建家園。

  車子漸行漸遠,望著殘破山河,感受人力的渺小。但是看見一卡車一卡車的物資援助源源不斷地進來,有的上面放著雜色的棉被,那是好心人一床一床捐出來的,希望無家可歸的人,能有一夜好眠。夜露深重,失去家園,不能再失去健康。

  塞在車陣中,那麼多救難人員不眠不休,尤其是佛教界師兄、師姐傾全力相助,我又感受到人力的偉大。無私的愛,竟是在苦難中發揚光大。

  坐在車中,其實我知道不應貿然進入災區,多一輛車就多一分阻礙,也讓家人多一分牽掛。可是不進來,內心又不安,到底情況如何,失去音訊的滋味不好受。

  這次,我看見自己的心猿意馬,一遇到境界,內心就像萬馬奔騰一般,隨著廣播的指揮棒亂舞。修行這條路,我要學的功課還很多,一趟埔里行,深刻體會「死時除法而外餘皆無益」,人生不求精進,還求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