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腳莊稼漢

雲林正覺班 慧雯

  電話裡陳盈碩師兄說,我只要把車子開到中正大學附近的便利商店,再隨便找任何一個人問「那個種有機的人」,就可以找到他的農場了。果然,商店老闆娘熟練親切地指示了前進的方向,還很好奇地問:「你們也是來找他買菜的啊?」本來我以為,鄰人的好奇心不過是鄉下人家雞犬相聞的特質罷了。後來才知道,這個「種有機的人」在他們眼中,是個超級大異類!他們想不通,為什麼這一家人要放棄經營了幾十年、年收入近百萬的代耕事業,改用這種奇怪又辛苦的方法種田,不但「賺無錢又加了工」。而瓜田裡雜草蔓生的景觀,也成為大家私下竊竊的耳語。

  不過,對於「異類」這個榮銜,陳盈碩師兄全家一點也不以為忤,在他們樸實的笑靨裡,散發著一份掩藏不住的幸福與自信。我很好奇、也很羨慕,到底是什麼原因,讓他們當異類還能當得如此愉快、如此出類拔萃?

一次巧遇 人生從此急轉彎

  或許是自幼就幫著父母種田的關係,陳師兄退伍半年後即全心投入,當個全職而專業的農夫。也因為從小看多了大人過度噴灑農藥受害的樣子,他決心要走一條不同的路。一開始因為有經濟上的顧慮,陳盈碩用的是「慣行與有機並用」的方法,平常使用有機肥種植,只在蟲害嚴重時才酌量噴藥。這種作法也曾為他帶來傲人的成績:在批發市場他的瓜因為甜度夠、果肉厚,每公斤賣價硬是比其他用化肥種出來的瓜高出五到十元!不過,那些「愈戰愈勇」的蟲,也讓不願意走回慣行農法的他陷入苦思。有一天,陳盈碩到農藥行,本來想質問老闆:「為什麼賣給我的藥都殺不死蟲?」沒想到卻在這裡巧遇農業專家陳榮三師兄!一番長談後,陳盈碩便決定試著做做看。這真是一次美麗的相遇啊!因為爾後,從陳盈碩自己讀廣論,到大哥加入廣論班,到全家人一起護持有機事業,都是從這裡開始的。

  由於一開始家人並不那麼認同,所以陳師兄先將自己能力範圍照顧得到的田改種有機。一個人面對眾人質疑的眼光,以及自負盈虧的壓力,陳盈碩卻一點也不覺沉重。然後就「老神在在」地等待,他相信家人最後一定會支持他。這種信心,不是來自「父母反正一定會投降」的任性,而是對有機理念有深入的認識與體會。

  陳師兄的父母親是白手起家的莊稼人,從年輕時即幫附近的地主代耕。因為勤奮認真、技術又好,所以整個村子裡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田都是由他們負責的。幾十年艱苦奮鬥,用汗水和歲月累積了幾塊自己的田,就交給兩個兒子耕作。陳盈碩改種有機後,他的執著認真和辛苦看在二老眼裡,是又驕傲又心疼。再仔細想想:「兒子說的也沒有錯哇!化肥農葯再這麼用下去,土地死了,以後的子子孫孫吃什麼呢?」不過,真正讓陳家二老下定決心,放棄做了二十幾年、口碑享譽全村的代耕事業,全心跟兒子一起做「傻事」的功臣,竟是厝邊隔壁的嘲笑。

有機耕作 赤腳家族樂融融

  提起這段往事,陳伯母只是靦腆地笑說:「孩子就是要做有機啊,我也拿他沒法度。」但陳盈碩私下透露說:「他們其實很氣別人笑我,氣到決定自己跳進來做,證明孩子的選擇沒有錯。」原來,「沒法度」這句含蓄的說詞,不是不能自主的無奈,而是操之在我的決心…。

  每天早上五點左右,陳伯母就到田裡工作,常常一做就做到中午。她的早餐,是田裡剛成熟的蔬果,「反正沒有農藥,隨手摘了就吃,沒洗也免驚啦!」中午休息一下又繼續做,直到晚上七、八點才收工。陳伯父因不耐有機種植繁瑣雜事,所以除了粗活以外,現在分配到的工作是帶孫子(新好阿公哩!)嘉義農專畢業的陳大哥也加入弟弟的行列,他在農業的專業知識,直接使得有機種植遇到的許多技術上的問題,很快能迎刃而解。陳盈碩師兄的太太,也是一天到晚在菜園裡忙。正因為一家人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田裡,所以他們幾乎都不穿鞋,「不穿鞋」因此變成陳家人另一個奇異的標記。

  有一次,村裡有人不認識陳師兄的太太,便問鄰人:「那是誰的媳婦啊?」「那還要問!你看她沒穿鞋,就知道她是某某人的媳婦了。」附近的鄰居其實是不太敢放心地赤足在田裡走,因為田間濫用除草劑及農藥,會讓一點點小小的傷口,擴散成大面積的潰爛。但陳盈碩一家則不同,如果腳上有小傷,只要到自己的田裡跑一跑,二、三天就痊癒了。

農藥肆虐 可憐瓜田氣奄奄

  農忙時,陳師兄一歲多的女兒也會被帶到田裡來(不是當童工,而是沒人可以照顧她)。大人忙著做事,小嬰兒就在一旁玩土、吃菜,有一次還不小心(還是忍不住呢?)吃了一口土。這件事在陳家人眼中,不過是件茶餘飯後趣談,一點也不擔心小嬰兒的健康或會不會生病的問題。試想:若今天小寶寶吃的,是在一般的田裡,浸泡在各種化肥及十餘種農藥的泥土,大人的反應定是慌張焦急地抓起孩子、直衝到醫院急診室去灌腸解毒,誰還有心情談笑風生呢?

  陳師兄住的村子有個很美的名字「豐收村」,除了陳師兄以外,這裡還有許多的田種著美濃瓜。原來,靠山的民雄有著得天獨厚的地理條件,特別適合種瓜。每晚從阿里山吹下的冷鋒面造成早晚近十五度的溫差,使這裡產出的瓜特別甜。一畦畦用塑膠布搭起的瓜棚乍看之下都一樣,但若靠近觀察,就會發現令人驚心的對比。

  大部份的瓜田,才一靠近,迎面便撲來陣陣刺鼻的農藥臭味。覆蓋在泥土的塑膠布上,有大片的枯葉和新移植的瓜苗。

  陳師兄說,枯葉是上一期瓜採收後剩下來的,本應把塑膠布掀開,將枯葉翻進土裡,稍事整理讓土地休息一陣子後,再種第二期,但現在各式各樣的化肥讓農人愈來愈「省工」了。強忍著臭味,看著這一大片乾凅龜裂、長滿青苔的瓜田,不禁聯想到青春盡逝、只靠著一層層厚粉堆疊出強顏歡笑的慘白臉龐。若非親眼目睹,很難相信市面上一顆顆渾圓碩大的瓜,竟是來自如此沒有生命力的枯槁田地。

蝶飛蜂舞 美濃瓜甜送芬芳

  反觀陳師兄的瓜田,真有如天壤之別!田間的雜草捍衛著泥土的含水層,當他們長得太茁壯時,便被翻入土中化做護花的春泥。站在田邊,隨著清風徐徐而來的,是混著青草香與有機肥料的淡淡酸味。在這裡聽得到蛙鳴,看得到飛舞的黃粉蝶(只有一、二隻,因為它們不喜歡香茅草和辣醋水的味道)。綠意盎然的土地猶如母親充滿乳汁的健美胸脯,哺育出來的瓜堅實甜美;剛移入瓜苗的另一畦田乾淨清新,像是吾家初長成的小女生。每天,陳盈碩和陳大哥都會到這裡,細心觀察每一寸土地的變化與需要,每一朵剛受粉的花,都享受到他們無微不至的關懷呵護,直到瓜熟蒂落。

  田邊有兩箱蜜蜂是陳師兄養來幫雌蕊說媒的,附近方圓五公里都是它們的工作區域。然而這些媒婆若是飛到別人的田裡,採了每兩、三天就被灑一次農藥的花蜜,便成群死亡。陳師兄說,每當他看到一大片堆在蜂巢的蜂屍,都會覺得很心痛!他說,看得到的這些都還是勉力飛回來的,至於飛不回來死在田裡的,不知道有多少呢?

  蜂兒因為無知而平白殞命,我呢?我又知道多少呢?

慈愛光輝 寧為異類耕心田

  去拜訪陳盈碩師兄那天的天空有大片烏雲,本來是看不到夕陽的,但不知為什麼,我覺得蹲在苗圃旁又澆水又順便拔草的陳伯母臉上,有著燦爛的金色陽光。我忍不住讚美她看起來好年輕,「是不是有在「喝」歐蕾?」陳伯母笑得更開心!她說:「那裡有閑去抹粉?我的臉都是老天爺在幫我保養的啦!」她一面跟我聊天,手邊的工作卻是一秒也沒有停下來。苗圃裡是許多剛發芽,張著二片小葉子在伸懶腰的嫩綠幼苗。其實有些菜(如A菜)不必經過先育苗再定植的麻煩手續,直接灑在田裡即可。但前陣子菜感染「黃條葉蚤」,接連二、三個月完全沒有收成。在這之後,陳師兄將整個菜園的灑水系統更新,所有的菜都在苗圃的「育嬰室」裡住到大一點後,再移植到菜園裡。

  陳伯母說:「都種不出菜給人家吃,感到很對不起大家,現在改用這種方法,試試看會不會好一點。」看到她的腳踏在鬆軟的泥土裡,好像很舒服的樣子,我忍不住也掙脫了雙腳的束縛,渴望一親泥土的芳澤!當腳底皮膚終於有了真實觸感的一剎那,心裡竟泛起好深的悸動:我已經好久沒有如此信賴、放心地脫鞋子走路了啊……。厚實的土地像柔軟的彈簧床,走在上頭,每一步都是久違了的踏實。我開始有了一點了解,陳盈碩全家人臉上那股自信愉悅的源泉來自那裡了。

  在回程路上經過水果攤,看到堆成小山、寫著「包甜」的美濃瓜,再沒有購買的欲望。到底誰才是真正的異類呢?雖然還沒有親自嚐一口陳盈碩師兄種的有機美濃瓜,可是,我在心中不斷地揣摩它的滋味……,如果可能,我也好想在眾聲喧嘩中,當個遺世獨醒的快樂異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