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摸象記(十八)

日常師父開示

為政篇 第十一章

  子曰:「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

  孔老夫子說,要當老師,至少要達到這樣的程度─能夠溫故而知新,否則不能做老師,這有它非常重要的意義在。然而現在的老師,是把在學校唸書時老師所教的,自己現在還能記得的再告訴學生,僅此而已。但孔老夫子告訴我們,老師不應該只是這樣。那應該怎麼樣呢?舉個例子,譬如我們讀小學的時候,算術老師教我們加減乘除、四則運算,聽老師講的時候好像懂,叫我們自己去做時就不會了。但如果肯好好努力,不斷、不斷地做,從小學、中學、高中到大學不斷地學習,然後再回過頭去看原先的東西,就會覺得一目了然,非常清楚,那時候你再教別人就比較容易了。

  不過這都是外面的東西,現在我們講德行,並不是把書本上所寫的看會了,然後又聽人家講一遍,我就把那些話講給別人聽,好像自己懂了。這是我們很容易犯的一個錯誤。自己聽了一個道理,覺得「嗯,這個很好!」以為就是這樣,就馬上去告訴別人應該如何、如何。學習並不是這樣就可以的,要溫故而知新!故是老的、舊的東西,比如說,我今天聽到一樣新的東西,聽懂了再加以思惟觀察,然後有了一個正確的認識,這個概念就不是新的東西了,有機會的時候,再不斷地去溫習它,才能更深刻的體會到新的內涵。所以平常老師告訴我們一個概念,自己是不是真的能夠馬上像老師所說的那樣體驗到,是必須長時深入去觀察的。特別是儒家講的都是心性上的功夫,除非自己深入,否則不可能真正了解它裡面的內涵是什麼。

  在座的同學之中,有些是帶班的法師,有些是被帶的同學,例如乙班的同學剛到鳳山寺的時候,資歷較久的甲班同學去帶乙班,事後有好幾位同學就說:「我現在才曉得法師們帶我們好辛苦,我在沒有帶人之前根本不懂得。」我們常常說被父母、師長教育,然而我們並不知道父母、師長的辛苦,直到有一天當我們自己也去帶別人、幫助別人的時候,自己才真正懂了,這道理是同樣的。

  一個概念,我們不斷地去溫習之後,會發現它還有更深一層的意義,尤其是佛菩薩告訴我們的境界,它並不如文字這麼容易懂,所以必須學習層層深入。我們現在最容易犯的毛病就是「好為人師」、「師心自用」,聽懂了馬上就告訴別人。佛菩薩、聖賢卻不是這樣,他們是先想辦法自己先弄懂,怎麼弄懂呢?也就是去實踐!因此先是由師長告訴我們文字義理,聽懂了以後照著去實踐,實踐之後才真正能夠懂得這句話的真實內涵,然後再漸次深入。

  《大學》中說:「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假定我們真的能夠這樣溫故知新,那才能夠一天一天地淨化、提升。「日日新」是一天一天加深加廣,「又日新」是不斷地向前、沒有終止的時候。我們能夠做到這一步,才可以為人師。在座的諸位,這個道理特別用得上,譬如我們將來會學辯論,剛開始的時候我們可能不太懂,但慢慢技巧會愈來愈熟練,內涵會愈來愈清楚,請問那時候能不能當老師呢?這就要看以什麼為標準,假定你是要把辯論的技巧教別人,那麼你可以當教辯論的老師,但這不是學佛的人應該做的事情,學佛的人應該做的是─把文字所指的內涵學會。同樣的幾句話,但是它有深厚的內涵,所以這則溫故知新是有它非常重要的基本條件在的,這裡不細說,希望各位努力去實踐,才能真正懂得什麼叫做溫故而知新。

為政篇 第十二章

  
子曰:「君子不器。」

  器是器具,君子不像器具一樣,只限於一種用途。有時候我們會聽到人家說:「這個人真不成器、不成材!」相對地說,比較好一點的叫成器,也就是他至少可以派得上一點用場。現在孔老夫子告訴我們,真正要做君子必須「不器」,就是他不限於一個格局,不是只在某種情況之下才能發揮功效,或專門偏向於某種專長﹔而是能夠適應各種不同的需要,在各種場合都能充分發揮他的力量。這裡突顯出佛菩薩、聖賢真正偉大的地方,他們非常地廣博深遠,乃至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絕不限於一個格式,這就是「君子不器」最重要的內涵。這則文字很容易懂,但我們怎麼努力去做到,才是真正最重要的。

  我們現在把所謂的人才做個簡單地區分,最差的一類,就是不成材的,那根本不談。我們來看看,必須到什麼標準才叫做成材?現在的人講成材跟古人所講的有差別:現在的人指的是這個人書讀得很好、很會賺錢,假設他稍微有一點成就,往往也就容易呈現很得意、很執著,停在那裡,不能進步的狀態,這就是「師心自用」。古人講的不是如此!特別是儒家,不是你書讀得很好,能夠做大官、能賺錢就是成材。所以孔老夫子說﹕「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富是錢很多,貴是地位很高;一個人如果不義,縱然既富且貴,但在夫子看來就像浮雲一樣的不真實。他根本不在乎這些,因此讀很多書、文章寫得很好、做大官賺很多錢,都不是儒家講的成材。反之,我們說這個人很成材,是指他超越一般人,不限於一個格局,才是這裡講的君子不器,我們從這個角度去看,就會覺得那真是了不起。

  這是文字的解釋,我們也常聽人家說,可是實際上真正能夠達到這個標準很不容易。最近我在電視上看到法王的紀錄短片,其中有個很有趣的現象:法王在洛杉磯,各種層次的人都去覲見,不管任何地位的人,都對法王有個感覺─如沐春風。那一次是傳時輪金剛灌頂,我也正好在那裡。洛杉磯有一家大報社,平常所刊登的都是世界及美國國內的大事,從來不曾以個人作為報紙的頭條新聞。可是,法王卻打破了這個成規,一連兩天,他蒞臨的消息都擺在頭版最重要的地方。大家覺得很奇怪,這個人到底是誰?很多人甚至連西藏在哪裡都不曉得。在西方社會中,除非是世界上很有名的地方,否則他們不太知道,何況西藏這麼一個偏僻的小地方。再加上她是個以宗教為主的國家,而宗教是現在社會上不怎麼普遍的東西,但是法王到美國,居然產生了這樣的效應。當時我看到這個情況並沒有特別的感覺,只是內心留下很深刻的印象。今天思惟這則「君子不器」,才深深感受要達到這個標準真不簡單啊!

  法王為什麼能夠這樣「不器」呢?表面上我看得見最起碼的,是他具備高度的智慧和能力,這兩樣東西要同時獲得非常不容易。而且正因為他有能力,所以大家肯定他能做種種事情;因為有智慧,所以能夠把事情做好。能同時具備高度的智慧及能力這兩種條件的人不多,譬如這個人他有某種專長,但叫他做另一種事情就不靈光了,這就是只限於一個格局,所以智慧與能力都是學習非常重要的條件。那我們怎麼樣才能夠達到這種標準?大家到這裡來都很認真地學,我們希望自己學成什麼樣子?現在講的君子不器還是儒家的標準,而我們真正希望學的是更深遠、更超越的─佛的境界﹔所以我們眼前不但要理解「學而時習」這四個字,而且更進一步希望能做得到它。佛菩薩、聖賢都告訴我們,為學如逆水行舟,要不斷地深入、改善,永遠不要停。所以在「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之後緊跟著講「君子不器」。我們不但要「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而且要一直繼續下去,那時候才能夠真正達到它真實的內涵。

  「溫故而知新」有深、廣兩方面,之前是從深的方面去講,其實深、廣是分不開的。現在從廣的部分敘說﹕我們不斷地學很多新的東西,譬如我們在小學裡唸書,先是國語、常識、算術,到後來地理、歷史,其中又慢慢分得愈來愈多、愈來愈細,都是新的。但是,對舊的東西我們不能遺忘,正因為我們不斷地學很多新的東西,所以對舊的東西會有更深一層的理解和體驗,這是廣的方面。也因為有廣的認識,當面對同一件事情,由於各人的經歷不同,處理方式也必然不同,經過學而時習及溫故知新,就能再漸次地加深、加廣。由於深所以能廣,也由於廣所以才能深,我們如果能夠深、廣兩方面不斷地增長,使自己從不成材到成材,而且不限一格,最後就能夠達到聖人的境界。所以儒家講的聖人叫神而化之,聖是到最究竟的成就,那已經是神化的地步,你無法捉摸,但是他能適應一切,也就是對所有的事情都能夠徹底了解,這個了解遠超過我們所能夠體會的,所以叫神而化之,如果我們光從儒家的概念去看,這種事情好像很玄妙,但是以佛法的概念去看,這不是玄妙,而是很實在的道理。

  當各位聽懂了以後,在日常生活中遇見困難時,就拿我們學的這些去反省、觀察,如果我們真的能夠不斷地去觀察,慢慢就能體會到,同樣一句話卻有不同的內涵。然後,遇見不同的情況,再不斷地學習把內涵加深、加廣,自己的格局也就會愈來愈寬廣。所以真正學佛菩薩,有個根本的不同點,就是要「學而時習之」。

為政篇 第十三章

  子貢問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後從之。」

  這則是孔老夫子的學生問君子之道。子貢問:君子是怎樣的一種人,以及什麼才是成為君子的方便?孔老夫子回答他:「先行其言,而後從之。」在正講之前,必須先清楚地了解,儒家的內涵完全是講倫理道德,而我們追求的是成佛,但要達到這個目標之前,就必須先透過道德的薰習,將此作為自己立身行事的標準,一步一步去實踐。然而,平常我們講很容易,做就不容易,甚至做不到!現在君子是怎麼樣的一種人呢?他不是先講而是先做,做到了,然後再來說。所以這兩句話還有一個不同的斷句法:「先行,其言而後從之。」

  子貢是孔老夫子門下最精彩的學生之一,雖然真正傳孔門心法的先有顏淵,後有曾子,但是除了這兩位能夠真正傳孔門心法以外,孔老夫子最得意的幾個弟子當中,子貢也是其中之一。子貢的長才是語言,他能說善道,這個能言善道並不是話很多,而是說話有技巧。他的確有語言的長才,關於這個,孔子世家上有這麼一段公案:

  春秋後期,各國已經漸漸不尊重周朝初期立國的王道精神,因此互相征伐,那時候魯國是個小國,介在齊晉這些大國之間,左右為難,孔老夫子就希望他的學生之中有人能夠出來改變局面。他的學生裡有好幾個是魯國人,他們都願意挺身出來做這件事情,但孔老夫子都不同意,只允許子貢一個人去。他是怎麼做的呢?就是憑他一張嘴巴,真是所謂三寸不爛之舌,他一個國家、一個國家去遊說,結果整個天下就改變了。這個人說話的本事實在了不起!譬如你原先決定要這樣做的,子貢來拜訪,只要被他一拜訪,你的決定就一定改變。他有這種本事,這都是事實,所以孔老夫子讚許他。夫子是個聖人,他觀察、預測事情的準確度,比親眼看見的還要來得正確,他有這種把握。我們也許會覺得好像是神話,但慢慢地深入學習,我們漸漸地會發現這是事實,而且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子貢有這種語言的長才,在我們看起來會認為這個人太了不起了,但孔老夫子卻告訴他:你先做,做出來再講。所以,子貢雖然是孔老夫子最好的學生之一,但是他並不是傳孔門心法的人。提了這一段故事,就是要讓我們在不斷地深入學習之後,了解孔門真正最精要的重點在─實踐。

為政篇 第十四章

  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周是普遍 ,比是偏黨;「君子周而不比」─君子能夠普遍、平等地觀照一切人,而不會只是跟某個人特別好。以我們的概念來說,會覺得怎麼可能跟人人都好?實際上,我們應該要了解,這裡所提出的內涵,是有個基本理念在的。

  我們之所以會產生跟某人好、跟某人不好的原因是什麼?就是我們的情緒,或者說感情。世間一般人都是重視感情,總覺得若和周圍的人沒什麼感情,做人還有什麼意思!事實上,我們從小到大,由父母、兄弟乃至擴大到社會,都是以感情為基礎而出發的。但如果想真正達到對人人友善、不偏黨,就必須靠教育﹔所以儒家提出的一個基本理念就叫「克己復禮」。「己」就是自己的私欲,「克己」是指把以個人為中心的私欲淨化。「禮」是仁的行為準則,把它安立在內心中是仁,呈現在外面就是禮。而仁又是什麼?仁的準則是─將心比心,我不希望別人對我這樣,那麼我就不要對別人如此。行仁的對象是沒有限制的,絕對不是對張三行仁,就將李四除外,而且一定是由人開始,進而推廣到一切有生命的眾生。

  所以當我們從這地方去看,就漸漸能了解儒家的確是佛法的基礎。如果我們真能把基礎學好,進而轉向佛法的話,自然這向上的一步就跨上去了。這裡充分說明「君子周而不比」是從內心做起的,所以必須淨化自己的私欲,千萬不要影響別人,而且進一步是希望自己做到了還能幫助別人。這個仁的內心狀況是普遍的,所以說「周」;而「比」則是跟我相應的就好,是結黨循私的小人行為,這是君子、小人兩者間根本不同的地方。

  從「君子不器」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乃至於「先行其言,而後從之」,都是儒家聖賢非常深廣的心性之學,而我們現在居然還能夠學到它,真是慶幸!《論語》裡面始終有一個基本的原則,就是「學習」兩個字,以佛法來說也是完全相同的內涵。佛法告訴我們,得到了難得的暇滿人身,如果我們還去忙世間那些虛幻的東西,暇滿人身算是白得了。而學佛法跟學儒家又有什麼不一樣呢?儒家學的是「克己復禮」這一部分,佛法則是從這個基礎上面學習更深遠的內涵。且看世間忙的都是些什麼?吃得好、穿得暖,然後親戚朋友大家見見面、聊聊天,一起去玩玩,就是這些。佛法中固然說這樣的人生完全沒有價值,儒家也是一樣的基本概念;但這一點不透過學習,不可能了知乃至於達到。

  如果我們真正能夠把握住這個基本概念不斷地學習,曉得聖賢告訴我們的目標,走上去的第一步叫士,不是庶人,一般庶人走的是只求吃得飽、穿得暖的路;當然儒家並不是要我們吃不飽、穿不暖,最低的標準還是要的,但在這個基礎上面一定要求內心的昇華,這才是士。孔老夫子說:「士志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士是知書達禮的人,他的目標是求道,如果還計較吃得不好,穿得不暖,還為了這件事情而覺得可恥,根本就談不上「士志於道」。曾子也說:「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做為一個士,他一定有深遠的目標和偉大的意志,所以「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是君子心目中要達到的仁,這個仁字推而廣之,就是「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從個人的立身,一直到治國平天下。佛法則更是偉大,要救法界所有的眾生。所以,從出家做沙彌開始─目標就是要成佛、要救一切眾生,否則得到的這個人身都浪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