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摸象記(十九)

日常師父開示


為政篇 第十五章

  子曰:「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

  前面說我們要達到聖賢、佛菩薩的目標要經由學習,反過來說,學的目的也正是為了要達到這樣深遠的理想。可是學還需要一個條件—思,思是思惟觀察,不是只把文字背熟了就算,因為學的本質並不是只教我們懂得文字,特別是我們一路學下來,可以看出孔老夫子告訴我們,學的根本就在於行持。比如說:「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這些都是從人與人之間相處過程中去談行持,那才是真正重要的。所以我們在思惟觀察之前要學,學了以後,再把所學的理論用在實際生活上,然後行持的時候還要不斷反覆去思惟。假使我們只是在學,而不從實際做事情過程當中思惟觀察、抉擇的話,那還是茫然無所得。罔就是迷惘,也就是對聖賢真正要告訴我們的,我們該學的內涵還是一無所知,所以夫子強調學了以後還要努力去思惟。

  反之,思而不學又如何呢?則殆!不是我自己動腦筋不斷地去思惟就可以,還要很認真地去學,然後透過思惟,才能夠真正把握住精髓。我們常常看見世間有一些人很固執,雖然他也會很專注地去觀察思惟,但是因為他沒有善學,所以所緣的層面既不廣、又不深,只局限在他自己所經驗到的小圈子當中。一個人的經驗總是有限,不可能看見非常廣泛的內涵。正因為他不斷地思惟,所以認識的層面會比普通人以及他自己原來的狀態更深了一層,但也因此比較容易陷在自我的範圍裡,這也就是「殆」的行相﹔實際上是錯了,而且又陷在裡面,那就更麻煩了!

  所以學、思二者相輔相成,學像吃東西,思就像去消化它,如果光吃而不能消化的話,肚子會出毛病;同樣地,消化很好但肚子裡沒東西的話,會把腸胃消化系統弄壞掉。這樣的內涵,如果我們能夠不斷在我們的周圍好好去觀察、思惟、學習,就能不斷向上提升。因此,重要的是當我們把理念弄清楚了以後,要隨分隨力地去思惟、觀察,那麼漸漸地無論在深或廣二方面都會有新的認識。但注意喔!這個認識不是停在文字上面轉,而是透過文字看見它所指的真正內涵。前面我們講了「溫故而知新」,是指學過了以後自己知道了,但是由於不斷地去思惟觀察,以前認識的東西就會有新的概念再產生。不過,始終不能停,要不斷地加深、加廣,才能夠漸漸學到我們該學的,那時候內心當中的確會有不一樣的感受出現,也才能真正領悟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的相狀。

為政篇 第十六章

  子曰:「攻乎異端,斯害也已。」

  老夫子說:「研究不正確的學術,那就有害了。」這個正確不正確的標準在哪裡呢?什麼叫正確?什麼叫不正確,這很難下定義。因為你覺得這個是正確,他也許覺得不正確;譬如我們學佛的人說佛法是正確的,不學佛的人卻說這是迷信。就像中國的傳統,儒家都是宗仰宋儒,以他們的概念來衡量事情。宋儒這個稱號,是因為宋朝出了幾位大理學家,所謂濂、洛、關、閩,就是指周濂溪、二程子、張載和朱熹,從此以後元、明、清的儒者都遵循他們的方向來走。當時二程子中有一位說佛家是異端,所以從此以後,這些理學家就都闢佛,在宋朝以前實際上並沒有這種說法。

  那麼,現在這裡說的異端是指什麼?原則上我們還是以儒家的思想去摸索,去找出他們所謂的異端。在《尚書》上面有「允執厥中」四個字,這是孔老夫子所學的內涵中心,從古代真正的聖賢堯舜等一直傳下來的心法,也就是我們中國的道統。什麼叫中?《中庸》上說:「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喜怒哀樂還沒有發動前叫做中,這到底是什麼境界?雖然我們無法想像,但如果勉強去想,我們坐在那兒痴痴呆呆的,好像談不到有喜怒哀樂,睡覺的時候也好像沒有喜怒哀樂,是這個嗎?不是。這其實有它很深厚的內涵,光從《大學》、《中庸》的文字上去看,我們很難懂得它的內涵,必須進一步透過佛法的說明才行。因為佛法能夠把世間的真相實在地步步深入,解釋得非常透徹。儘管我們現在沒做到,可是經過佛法的說明,再回過頭來看,就能夠理解到儒家講的「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的內涵了。

  「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一個人內心當中的情緒生起的時候,有一定的方法可以把它調和,這叫做和。中是天下事物的大本,和是天下事物的大道。下面又說:「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真正能夠做到「中和」的話,天地間便可安居正位,一團和氣,最好的萬物都出現了,簡單的說就是這樣。真正的聖人就是能夠學到、做到這一點,而且把這個法傳下來,所以堯舜真了不起,而這也正是孔老夫子的心法。

  「允執」是信守的意思,「厥」是指要信守中庸之道﹔換句話說,就是要照著正確的方法把握住重點去做,整個學和習的內涵就在這上頭。這不是那麼容易達到的,要經過不斷地學,這才是我們應該專心努力的。我們現在不努力這些,卻「攻乎異端」,也就是如果不在《中庸》所說的這個方向走,偏向其他任何一個方向都叫做異端,之後,麻煩就來了。

  這一點可以拿我們體驗過、比較現實的一個例子來說明。譬如我們現在是科學時代,科學的確有它的貢獻,它實事求是的精神令人佩服;可是這裡邊出了一些毛病,所以現在科學愈發達,世界上的麻煩就愈來愈多。《新世紀飲食》這本書就充分地告訴我們這件事情。正因為現在的科學發達了,大家去追求物質上的快樂,結果整個世界就毀在我們手上,眼前的、將來的、看得見的、看不見的種種過患層出不窮,非常可怕。像目前很多人罹患的病都是我們一手努力的結果,我們追求快樂,希望科學能改善我們的生活,結果改善了半天,什麼怪病都出來了,還嚴重破壞了自然界的生態環境。在寺院裡好像影響不深,實際上並非如此,只是因為我們足不出戶,報紙、電視也不看,把全部的精神貫注在我們該學的內涵上,所以天下大事我們不知道。現在世界上,特別是西方的先進國家,很多人都已深深地感覺到,我們人類破壞賴以生存的自然環境實在是非常地嚴重,非常地糟糕!

  不要說世界上其他的地方,就以台灣來說,民國三十六年我剛來的時候,台灣主要的河川大概有三十幾條。台北有淡水河,南部有高屏溪,中部有大甲溪、大安溪,還有一條大肚溪。我想大家都知道,我們這裡之所以叫鳳山寺,聽說是因為以前有一條鳳山溪經過。記得我剛到台北,有幾次偶然到淡水河邊,那時的河水很清澈,有許多魚。大魚都躲在石頭裡邊看不見,但是小魚卻常常看見。現在整條河都被染污,變得很髒了。前幾年我聽說全台灣三十多條主要河川,已經有二十幾條被染污,溪水不能飲用,現在可能連一條水質潔淨的河川都沒有了。今天在高雄的自來水是不能喝的,喝的水是要用買的,據說是因為高雄有很多石化工廠,排放出大量有毒的廢物,土地都被染污,到了下雨的時候,雨水滲透到土裡,再流到河裡,我們的自來水雖然會經過處理,但因為這些毒素去不掉,所以是不能食用的。

  德國是一個很先進的國家,前幾年曾做出一份報告,內容是:我們人類現在科技發達,大家都覺得很好,眼前好像得到了享受,實際上都是賠本生意。譬如說那些石化工廠,多少年來賺了非常多的錢,但是如果想要把它所染污的環境清理乾淨的話,必須付出好幾倍的代價。假定賺了十億的話,將來可能要花五十億去挽救這個環境,這還只是就看得見、可以救回來的那一部分來說。所以,這是賺還是賠,實在是很令人深思的。

  還有最近這幾年來發生世界性的氣候失調,該下雨的時候不下雨,不該下雨的時候下雨,到處都是如此。這是要以長時間的眼光去看的,《新世紀飲食》上也有這麼一段內容—現在因為需要大量的榖類來養牛、羊、雞等,所以大片的森林都被砍伐掉改種榖類。本來每英畝的森林,每天可以透過樹木蒸發四十多億加崙的水氣到大氣當中,以保護、調和世界氣候,達到一定的平衡狀態。現在被人類大量地破壞,原來的平衡就消失掉了,平衡一消失,要適應新的氣候,需要很長的一段時間。有很多預測說天氣會越來越乾旱燥熱,因為這樣的緣故,南極很多冰山會慢慢融化掉,結果會使得地球上的海水增高,陸地縮減。假定現在海水面增高了一尺,台灣乃至世界上很多耕地就會被淹沒,而導致糧食缺乏的後遺症,非常嚴重,這僅僅是一個可以預見的例子。

  所以我們從表面上去看,的確科學的精神是不錯,也帶給人類相當的好處,我們絕對不能全然地否定它,可是如果把握不到中心所在,以儒家來看,很可能它就是偏差的。這究竟是不是真正儒家講的異端,我也不敢說,孔子當時也並沒有明說,只是指出異端這個名詞來。不過,真正儒家的中心思想是以心性之學為主,我們的民生問題是副,但現在都顛倒了,大家只是為了吃、住,卻把真正的中心忘失掉了,偏差就在這上頭,這一點跟佛法所說的頗為相似,可以說有異曲同工之妙。

  孔老夫子曾經說過:「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有鄙夫問於我,空空如也,我叩其兩端而竭焉。」中國古代的傳統,前面說到「允執厥中」,就是叩其兩端而折其中,所以儒家的根本思想是中庸思想。後來二程夫子也說:「不偏之謂中,不易之謂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那麼到底什麼是天下之正道,什麼是天下之定理呢?我們還是不清楚。不過,我們可以從孔老夫子這幾句話當中,多多少少揣摩到它是沒有一個定則的。

  「有鄙夫問於我」是說有個鄉下人問孔老夫子:「有一件事他覺得要這樣做,但有人說應該要那樣做,怎麼辦呢?」孔老夫子對事情的看法並沒有一定的定見的,「我叩其兩端而竭焉」,於是他就這邊看看,那邊看看,從不同的角度去看這件事情。譬如我們現在談好的這一邊,也常常會看到壞的那一邊,所以好壞並不是單看一邊,這樣一來,我們把事情的兩面都看清楚,內涵都看見了,然後把這件事情「竭焉」,就可以解決了。這是儒家很重要的一個基本概念。對任何一個問題,一定把握住它的中心,然後從正面、反面去觀察、推敲,解決了就行,所以並沒有一個定則可循。「君子不器」也都是從這個角度來說的。能夠把握住這個原則,那就是中庸,反之就叫做異端。

  所以廣義地來說,不是中道的話,就是異端。如果不能把握住這個原則,而執著在一點上去做的話,那麻煩就來了﹔對個人的行為來說,就會變成「比而不周」。不過,雖然如此,通常只是自己很容易習以為常,就陷在那裡,那是小人而已,影響不大,如果攻乎異端其害就大了。這也就是我們在理論了解了以後,想要慢慢去做的時候,應該注意的一個原則。

  那麼,如何做到「允執厥中」而不會「攻乎異端」呢?我覺得最好的方法就是學跟思,學的時候,必定有一個中心的目標在,這在儒家稱它為中道;佛法雖然也稱為中道,名詞相同,但深淺的程度卻有不同,這裡先不去細談。這地方最主要是告訴我們如何學跟思,因為要學習,所以要先分辨出異端跟中道。這裡「攻」就是指努力專精地去學習,你雖然知道怎麼學,而學的不是該學的東西,就是「攻乎異端」。能夠學習和實踐這是我們人類的本能,重要的是怎麼利用它學會我們該學的。以儒家來說,除了中道以外,其他的都不對,有很多偏失得非常厲害的,那就是異端。雖然去學,但學得不對的話,那就非常可怕,往往是很大的傷害;不但對我們自己有害、對別人有害,甚至會對整個人類、整個世界有害,這是大家必須要注意的。

  在學習的過程中,有很多莫可奈何的事情,我們一定也會陷在那裡,所以會「比而不周」,也就是為了「我」。但以我們的次第來說,很多事情當它是「為我」的時候,人人豈不是都願意考慮周到一點,使它產生更好的效果?所以還是不離開這個「我」來觀察和實行這件事情。不過做事情之前,不應該很衝動去做,而是要很冷靜地先去想一想,所以,剛開始的時候,的確是先從自己這個角度去看。比如說,我們學的是一個高遠的理論,尤其是學了《廣論》以後,宗大師先告訴我們,學這部論有什麼好處,不學這部論有什麼壞處,這也還是站在自己的角度去觀察這個問題,觀察得愈深遠,到最後那個「我」就能夠完全拿掉,並不是一開始就拿掉這個「我」,拿掉這個「我」是果相。再說,我們所以能拿掉這個「我」,一開頭也一定還是從「我」上開始談的,但慢慢地到最後,我們會發現原來沒有「我」,也會了解到,真正為我,就必須拿掉這個「我」。

  我們現在學《論語》主要的目標也在這個上頭,先把基本的理路提出來,也就是它的「宗」—中心思想。最好能把它背得滾瓜爛熟,到時候一對境,仔細去觀察就能夠了解到自己心裡是什麼樣的狀態,也會將聖賢、佛菩薩告訴我們的兩相對比,就曉得如何取捨,不應該做的不要做,應該做的就努力去做。

  最近我在遇到許多不同境界的過程中,發現《論語》實在是《廣論》的一本很好的註解,能運用到很寬廣的範圍。乃至於看了其他一些世間的好書後,也會覺得世界上其實到處都有佛菩薩的示現,他們都有共同的特點,只是程度深淺不一樣。如果能把握得住這個原則,在很多境界上,我們都能得到很大的啟發與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