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摸象記(二十)

日常師父開示


為政篇 第十七章

  子曰:「由,誨女知之乎!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

  「由」是一個人的名字,姓仲,名由,字子路。他是孔門當中除了顏回、曾參以外,最了不起的學生之一,也是最得夫子歡喜的。在《論語》當中出現最多的就是子路跟子貢兩人與夫子的對白。

  孔老夫子對子路說:「由啊!誨女知之乎!」「誨」就是教誨,現在要教你一些道理,你知道嗎?就是「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你知道的就是知道,不知道的就是不知道,這才是正確的知。

  平常我們一般的狀態都是安於現狀,不知道世間的真相,而且連自己是「不知道」也不明白,所以也生不起求知的心。因此,《廣論》一開頭就告訴我們要有無明病想,仔細去觀察的話,我們的確是一無所知,這是學習過程中最重要的一個基本認識。一般人平常可能有兩種狀態:有一種人個性比較畏縮的,雖然知道了,還是不敢表達出來;還有一種人,就像子路那樣,不知道的他也覺得自己知道,然後橫衝直撞。這兩個都不對,知道的就是知道,不知道的就是不知道,這才是正確的態度,追求知識就應該是這樣,過與不及兩者都不對。其實這個內涵是對一切人都適用的,我們必須從這個基礎上面,透過不斷地學習慢慢擴大增長。

  因為子路是一個好勇的人,也可以說很莽撞,所以孔老夫子特別告訴他這幾句話。論語後面有一段故事,我現在提前先跟大家簡單地說一下。衛君請孔老夫子到衛國去,子路就問他:現在衛國的國君「待子為政」,想請您去做官幫忙他,那麼您覺得最需要從哪裡下手呢?孔老夫子回答他:「必也正名乎」,先要正名。換句話說,我們要做事情,名份先要確定。子路就說:「啊,你這個老夫子,真是迂呀!你要做就做嘛,何必正名呢?」平常我們說這個人很不合時代,或著是不切實際叫「迂」。以我們來說,要做什麼事馬上就去做了;可是孔老夫子不是這樣,要先停在那裡,預先作一些安排,乃至討論名份的問題。以子路的習慣,他做事情總是橫衝直撞,打個比方說:大家要去吃飯,肚子餓得要命,這時候有什麼東西拿來就吃嘛,還要什麼排場,那不是很麻煩!但是有人說:「不行,要先好好計畫一下。在家裡是長輩應該坐在上頭,在這裡就是老師應該坐在上頭,大家要按輩份安排好位次,然後才能開始吃飯。」子路認為夫子「迂」,但是孔老夫子告訴子路:「野哉,由也!」你這個人好野啊!對於所不知道的事情,你不要輕下斷言;這個正名有它非常重要的理由在。然後就詳細地告訴他種種的理由。

  雖然子路平常就是這副樣子,但我們不要小看他,不要因為聽見了這個故事,就覺得好像子路不足取。其實一般人如果能夠做到像子路那樣的話,就已經太了不起了。子路有個非常大的長處──「聞過則喜」,人家指出他的錯誤,他很歡喜,覺得這樣才能不斷改善自己。反觀我們對於自己的過失,不知道已經是很糟糕了,知道了不但不肯改,還要保護它,這是我們最嚴重的毛病。子路不但聞過則喜,而且會很努力去做,還沒有做到以前,就怕再聽到更多的教誡,惟恐自己做不好。我們現在是聽的時候多多益善,行為還是依然故我。所以子路這個人有他非常大的長處在。

  這一段是孔老夫子特別教誡子路:何謂真正的知,說明對於不知道的事情,應該採取怎樣的學習態度。真正傳孔門心法的顏淵早死,後來是曾子,此外在一般的弟子當中,子路也是很傑出的一位,所以被列入所謂的四配十哲或十二哲中。換句話說,孔老夫子門下三千人,真正深通六藝的有七十二個人,而七十二個人當中最精采的,現在在孔廟當中供奉的有十二位。四配就是比孔老夫子差一點點的四位──復聖顏子,等於是聖人再來;宗聖曾子,能夠把聖人的心法繼承下來;還有亞聖孟子以及述聖子思。十哲則是──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言語:宰我、子貢;政事:冉有、子路﹔文學:子游、子夏。子路也是十哲當中的一位,可想而知,他是何等了不起的人。
  
  子路的特性是衝勁很大,也就是所謂的狂者。孔老夫子曾經說過,如果不能得到最好的人,「必也狂狷乎」,那麼其次的也得狂、狷。因為狂的人至少進取心非常地強,但是往往問題不一定把握的很準;狷的人是反過來,非常耿介,非常地仔細和固執,不輕易動搖。所以異端固然不可學,應該學的是聖人的中道,但中道很不容易學,有很多偏差的行相必須要了解。這也是學習過程中的一把尺,對我們的學習也會有所影響,所以接著提出孔老夫子教誡子路「知之為知之」的這一段,這就是這幾則大概的次第。

  「為政」這一篇從前面第十二則一路過來,孔老夫子都在告訴我們什麼是君子之德。君子是儒家心目當中要達到的一個目標,要想達到它,就必須經過「學」,不但要學,還要「思」。「學」是學習他人的經驗,從理論上先了解淨化自己的基本原則;「思」是要把所聽見、所學來的東西,透過實踐的過程中去思惟、觀察。這個「思」不是坐在那裡就可以思得起來的,特別是真正的儒家,乃至於佛法,它們都有一個中心思想,儒家講的是「仁」,佛法則更高明──菩提心,這都是對境的時候,反照自己內心狀態的準則。我們想要認識這個,知道怎麼樣是對自他有害,怎麼樣才能轉變成對自他都真正有利,那就必須要學、思。「思」必須去實踐,這個中心大家要把握住,如果不實際上去做的話,只講道理不能真正體會其中的內涵,這些都是過來人的經驗之談。我們現在學習《論語》始終要把握一個原則,雖然我們可以說是瞎子摸象,但是依稀彷彿地,也能夠多少體會到聖人要告訴我們真正的精要所在。我們就從這個地方慢慢地去摸索,從完全不知道到能夠知道一點,乃至於漸次地深入。

  人之所以在一切有情當中最珍貴,就是在於人有思惟、抉擇善惡的能力,以及淨化自己的力量,這是非常重要的,這個要靠教育的力量來啟發。所以孔老夫子就告訴我們:怎麼樣才能夠好好地學習是非常重要的。「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我們想要了解真正的知識,內心就要很誠實,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們平常很容易犯一個毛病,就是依稀彷彿、含糊籠統,不一定知道,或者是碰到一點點,就自以為知道。這一則就告訴我們應該要避免這種情況,這一點相當重要。

  在《論語》上一些公案中,子路講話常常很莽撞地衝口而出,我們可能會覺得這個人很狂放、魯莽,回過頭來看我們自己,實際上遠不及他。不過最主要的是要知過能改,這個才是真正重要的。「過而不改,是謂過矣。」曉得了卻不改,那才是真正嚴重的過失。所以我們要懂得反觀自己的錯誤在哪裡,最糟糕的就是不知道自己的錯誤,更糟糕的是知道了還執著不肯改,這一點對我們的學習是非常重要的。真正好學的人,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有時我們以為知道,實際上並沒有真正的知道,自己要能夠觀察得到這一點。

  我舉一個實際的例子:前幾天我們搭了一個帳棚,後來要把帳棚拆下來的時候,有人就說過兩天再拆,也有人說可以慢慢地每天拆一點,各有各的道理。但因為再下一個禮拜天又有活動,需要使用一些場地,可是來得人不多,所以有人就建議,把前面的帳棚拆掉,後面的保留起來,因為搭了那個帳棚光線很暗,但若不搭,白天太陽大時,地下室會很悶熱,如果太陽直曬在帳棚上面,而不是曬在地面上,地下室就會比較蔭涼。但據我所了解並非如此,因為地下室上方是很厚的水泥層,導熱性不強,所以太陽曬在上面對下面的影響不那麼大,如果是鋼鐵的,就比較熱。但是有位同學很堅持,因為曾經有過一次活動,在地下室很悶熱,那個時候上面就是沒有搭帳棚。我想他既然這樣提出來,總有他的所見,所以我當時沒說話。

  過了兩、三天,有一部分的帳棚拆掉了,曬了一個早上之後,我就下去觀察,發現上面帳棚拆掉或不拆掉地下室都差不多。我就請他自己來感覺一下,他說:「的確差不多,那為什麼上一次這裡這麼熱呢?」我就根據我所了解的解釋給他聽:譬如在這個房間裡,外面也沒有大太陽,一個人在這裡,跟有上百人擠在這裡,熱度會不會有差別呀?應該是人越多就越熱,所以這個熱的來源,主要不是來自於太陽曬,而是由於人多的關係。但是我們用錯誤的概念就下判斷,看得不周全,往往會產生錯誤。我們不要說這個同學錯了,這只是隨舉一例,讓我們了解自己看不見自己的錯誤。其實我的錯誤跟他是一樣的,只是自己都不會注意到罷了!但願各位同學能藉此策勵自己。

  所以古來聖人有一個美德,就像子路能「聞過則喜」,這是真正了不起的人。他如此莽撞,孔老夫子卻很歡喜他,而且後來能夠成為「四配十哲」當中的一員,他憑的就是這個。人家告訴他:「某人你錯了!」他就好高興。因為做人的價值,就是在能夠真正改善自己的錯誤。有什麼錯誤自己不知道,人家指出來了,就應努力去改,這樣才是一個進取的人。平常我們最容易犯的毛病是掩飾自己的錯誤,想盡種種辦法把自己的錯誤遮蓋起來,錯誤都是別人的,這是我們墮落的根本原因。現在知道自己看不到自己的錯誤,有別人肯告訴我,心情應該是﹕「啊!好高興我有機會改善我自己。」這是子路所以成功的地方。

  從這地方看看我們學會些什麼?真正要想得到真實的知識及智慧,並不那麼容易;要精益求精,層層深入,這就是孔老夫子要教誡子路的,實際上我們要學佛,也應該這樣漸次深入,在師友間互相切磋琢磨。

為政篇 第十八章

  子張學干祿。子曰:「多聞闕疑,慎言其餘,則寡尤;多見闕殆,慎行其餘,則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祿在其中矣!」

  子張也是孔門當中很了不起的一位,前面提到的四配十哲中,最後一位就是子張。他是後人在將顏回及曾子相繼配享後,最後才補入了十哲中。子張也可以說是一個非常狂放的人,他歡喜放言高論。這一則是他要學干祿,就是學怎麼去做官。孔老夫子對做官並沒有興趣,但他一生周遊列國,到處去遊說,到底又是為了什麼?從表面上看,他一天到晚在希求一個官位,但他真正的目標是──藉這樣的職位,來推行他所希望的王道﹔從修身立命、推己及人,進而普利天下。

  所以孔老夫子最主要講的是「道」,除此以外,對其他像干祿這類事情沒興趣。因為如果學得不好的話,乃至於可以說這是異端。在《論語》中很多地方都可以看得出來這一點,例如孔老夫子學生當中一位叫樊遲的,曾經問夫子如何學稼、學圃,就是怎麼種田、種菜。孔老夫子說:「吾不如老農,吾不如老圃。」意思是﹕你找那些種地的老農夫去學,這方面我不如他們,你不要跟我學。等到樊遲出去了以後,孔老夫子說:「小人哉,樊須也!」這個人真是一個小人,何必學這些呢!最主要應該學的就是儒家所謂的大學之道,這個才是孔老夫子的中心思想。

  既然如此,為什麼這裡孔老夫子不阻止他學干祿,沒說他這個不對,反而教他方法呢?這個問題大家也不妨試著揣摩一下。我想其中理由之一,就是孔老夫子本來學大道就是想要利天下,但所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必須要有一定的位置,才能夠推行他的仁政。因此像子張這樣想學做官,孔老夫子就慢慢地教育他,使得他透過這個過程漸漸地能夠自他俱利。從這地方我們也看得出來孔老夫子的中心思想,以及他的善巧。所以樊遲問學稼、學圃,孔老夫子不回答,乃至於衛靈公問學兵陣、作戰之道,孔老夫子也說:「這個我不會!」實際上孔老夫子是樣樣都通!聖人真正的志向是究竟圓滿的,現在我們所能體會到的,不一定能代表孔老夫子全部的意趣,但也就是從這個地方慢慢地摸索學習,漸漸地加深、加廣。

  下面我們再看孔老夫子怎麼回答子張的問題。「多聞闕疑」,學習的時候要多多聽聞,解除內心的疑惑。我們現在很容易犯的毛病就是寡聞,又不肯好好去學,依稀彷彿碰到了一點就很執著、自以為是,在這種情況之下絕對不會闕疑;連不知道的都會說知道,何況知道了一點點,疑不疑那根本不會是個問題,這是我們很嚴重的一個缺點;不但如此,而且要「慎言其餘」,其餘不知道的不要隨便妄說。這樣就能「寡尤」,「尤」就是過失,這樣我們的過失就會減少。就像在十七則中所舉的例子,實際上我們對事情並沒有真正認識,也沒把握住問題中心。如果仔細觀察,在我們的日常生活當中,常常都是不知道,或是才知道一點點,到處都是疑問,但是卻很固執地覺得自己完全知道的樣子。如果我們多注意這一點,那麼就會少過。

  還有要「多見闕殆」,要多去聽、多去看,實際上這裡邊也包括要多去實踐。「殆」是指心有所未安。所以,凡是沒見過的、不對的、不知道的,都要多去觀察、了解;就算是知道了、認識了,自己去行的時候還要很謹慎。如果這樣去做的話,就不會出岔,將來就不會後悔。這麼一來,你開口講的話很中肯,做的事情很正確,人家當然會很重視你,你也真正能利益別人,自然「祿在其中矣」!所以古人要治理國家,一定是要使大眾都能夠得到最好的利益;大眾受用了,你才能夠心安理得地得到應有的這份俸祿。

  這裡主要的就是說明如何從改善言、行當中,求得祿位之法。當然在這背後必須要有正確的認識,真正重要的是把握住中道,異端邪說是絕對有害。除了對中道正確的認識之外,還要使之成為自己的中心思想,有了中心思想,進一步自己的言行還必須依此為標準。如果我們仔細去看前面這幾則,它的脈絡非常分明。我們學了以後,不妨回過頭來反省一下,現在對文字是了解了,但自己的行持呢?了解了聖賢告訴我們的內涵,應該要在生活當中照著它去學習,使得自己漸次改善增長。所以這裡雖然好像是談做官的事,實際上的內涵就是教導我們平常如何與人交往。只要能做到這樣,自然而然當機會來的時候,你就能夠利用它。平常在家裡所對的是父兄,出門則是朋友,再擴大就是由家國而利天下,前面這個基本的道理有了以後,下面幾則就開始談到更大的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