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木書桌的教授
◆福智教育園區 蔡榮德
那段日子的教授，都從那張紅木書桌的抽屜開始的。師父從磨砂紙聲音的差別，對我們上了一堂聽聞的課；師父又從故鄉人修理紅木桌子的往事，開啟了我們對惜福習勞、淳樸古風的另一番見識。也從那張紅木桌子我們得聞師父對逐漸式微的中國文化的不忍；更從紅木桌子體會到師父教導弟子的善巧，一窺他身語意功德的堂奧。
去年二月中旬，一位同修供養了師父一張紅木書桌，因為抽屜不太順，熟悉木工的我得以承事師父，幫忙修理抽屜。時至今日回頭再想，師父是刻意藉著這緣起教導法師以及攝受我。
那天我一進入師父寮房，師父就告訴我：「這張桌子我觀察了很久，抽屜拖出來的時候右側會有摩擦，澀澀的，你看怎麼處理？」當下我就被師父的觀察力懾服：師父已事先弄清了問題的原因，連做這麼小的事也有宗旨、次第。我檢查了一下，抽屜的毛病果然符合師父的觀察。
我看是張珍貴的紅木書桌，於是報告師父高級的紅木書桌不能刨，只能磨，必須帶回去處理。修理好以後，我交回給法師，沒想到還是不順，隔天師父又找我去。快到師父寮房前，我遠遠看到大顯法師站在外頭，看起來好像在等什麼人，怎麼也沒想到那個人就是我，他告訴我：「師父要我來帶你進去。」我愧不敢當，不明白這其中的用意，直到進去後才恍然大悟：法師及學長正在裡面的交誼廳研討戒學。
法師對我說：「師父說，如果我沒來帶你，你一定不敢進來。」我心想：「的確，這種場面我真的不敢進來。」我很難想像，師父代人著想的心竟如此深細，我只不過是一個在家居士，做的事也不過是修理東西，師父竟能揣想到我可能會猶豫的心情。
接著師父叫法師拿張凳子給我坐，我報告師父：「弟子聽說抽屜還是不太順，所以帶了砂紙來。」師父沒有立即讓我做，卻叫侍者泡飲料給我喝，對我說：「你就當在外面工作，很輕鬆的，喝完再看怎麼做。」師父就看著我喝，喝完以後，師父慈悲對我說：「你就在這邊（房間）做。」於是我背對著師父，用砂紙磨起抽屜來。
我一開始用粗砂紙磨，再用細砂紙修飾，粗、細砂紙發出的聲音差別其實不大，音量也很低，但背對著我的師父聽到了對法師說：「聲音不一樣，你們聽到沒有？」這麼微細的差別，師父竟分辨得出來，若非專業人士是聽不出來的。
我對師父說：「這種紅木桌是高級家具，很耐用，卻也很貴，一張要十幾萬元⋯⋯」師父說：「沒錯！」接著解說紅木書桌細部的構造，我更驚奇了：「師父從小到大幾乎沒有機會碰木工，他怎麼會這麼了解？」師父笑了起來，說他姨媽在上海是開家具店的。這答案又讓我反覆思惟，原來師父對事情觀察入微的特質，是小時候就培養的了，換做一般小朋友應該只對吃、玩有興趣吧。
看文物展 悲從中來
由於這個因緣，師父又告訴我們他在美國的往事。他說那時很多文物從中國內地流到西方，有一次有人帶他去看一個中國古代文物展，結果他看到一件東西就哭了，展覽的主人（美國人）看到有人對他的收集這麼動容，於是問師父：「你從哪裡來？」師父指著文物說：「我就從這裡來！」主人以為師父也是同好，於是對師父說：「這批東西交給我們很安全，花了很多錢保險，又有保全，萬無一失，我還有一整個倉庫，可以帶你去看！」師父聽了說：「那怎麼能比！那是我祖宗傳了好幾代的東西啊，不是有形的東西可比擬的！」言談之中我體會到，師父對於五四以來，中國人對於固有文化不認識，把無價的傳統文化當破鞋感到非常心疼。
我幫師父修理抽屜時，剛好是總統大選那段日子，選舉日我悄悄回台北，回來園區才知道當天師父找我，我就趕緊到師父的房間，師父見了我又開始講紅木書桌的故事。
師父說，在他家鄉也有這種紅木材質的桌子，質地很堅固，整張桌子很平整、很耐用，所以一代傳一代，若會有什麼受損的地方，那就是手肘磨擦的位置了，但是只要木匠來了稍微整修一下，又可以用很久；就算真的壞到不能用，就劈成柴燒了，變成有機肥，也不會對環境造成污染。
師父又說，以前做木的人修好桌子，就會問：「還有沒有什麼要修理的？」算是額外的服務，而且不只如此，因為以前都是大宅院，木工師傅還會左呼右喚附近鄰居，看有什麼東西壞了一起修吧！而木匠做的不只是修東補西，若是有人往生了，他們就知道得立即砍木柴做棺木，不必等喪家通知⋯⋯。我聽在耳裡，感覺師父描述的就像是一個大同社會。接著師父話鋒一轉說，「現在大家忙選舉，我呢，只要誰身上有這種東西（傳統文化精神），我就跟誰走！」
紅木書桌讓師父想起很多事。有一次師父又說，以前在美國，有次在林子裡散步，抬頭是很高的樹，眼前是一整片開闊的樹林，走在裡面或躺下來都很舒服，在那麼好的環境，即使被蚊子叮幾下也沒關係！裡面的果樹也很高，果子在樹梢吃不到，下面的人就張著口垂涎三尺⋯⋯我想起師父最近對農場的教誡：不要用農藥，不要用化肥，要關顧這片土地上的一切有情的需要。原來師父過去和未來的心續是相續不滅的，任何一步都早已有定見。
試坐書桌 注重實用
也許是我的福報大，讓我不斷有承事師長的機會。紅木書桌修理好以後，旁邊的書桌的鎖頭也要換，但這不太容易，法師告訴我若真的不行，買新的（桌子）也可以。我聽了就說，最近園區從法院收了一批惜福書桌，長寬應該合適，材質也不錯，但高度低了一點。師父一聽是惜福資材，眼睛就亮了起來說：「好！好！」
當我們把惜福桌抬進師父的房間擺好，師父並沒有立即檢查材質或外觀，而是坐在桌前要法師拿一本書、一支筆給他，很認真地揣摩讀書、寫字的感覺。師父這個舉動很普通，卻讓我驚訝不已，我做這一行這麼久，還沒碰過像師父這樣的人，看到東西就是考慮功能、目的，要不要用的抉擇關鍵是「實用」。一般人都是考慮材質好壞、樣式喜不喜歡。
這張桌子的高度只有六十幾公分高，而紅木書桌是七十五公分高，兩張無法搭配，我們一看就是太低了，我建議加高惜福桌的桌腳，但師父仍認真地調整椅子的高度來適應看看，最後還是覺得不方便，師父才對我說：「蔡居士，那就麻煩你了！」師父一向都如此，除非必要否則不輕易麻煩別人。師父最後對我說：「蔡居士，你是知道我的，我需要的東西就是這些，不要讓他們給我弄什麼⋯⋯」我了解師父的意思，因為那陣子園區正規劃興建師長院落。
抽屜歸位 次第井然
惜福桌的抽屜拉起來也不太順，師父又叫我修一下，師父告訴我：「這抽屜有點澀澀的，老人家總是比較沒力氣，你把粗、細砂紙都帶來吧。」接著法師問我：「你有沒有蠟燭？」我知道法師想塗在滑輪底部。師父聽了，教誡法師：「你們什麼事都不想一想！」我不明白師父意思，師父接著問我：「蔡居士你有蠟燭嗎？你會有蠟燭嗎？」我回答：「我沒有蠟燭，除非要用蠟燭我才會準備。」師父又對法師說：「你們也不想就到處問，我跟你們說那麼多次了，不要老是麻煩在家居士。」我知道師父教導法師的同時，也在教我「代人著想」的高遠境界。
抽屜磨好以後接著就要回裝，師父告訴我：「等一下！先拿抹布來擦一下，粉末才不會帶進去。」我有些慚愧，我做木工那麼久了，還比不上師父細心，而師父好像什麼都知道，連如此冷僻的領域也瞭若指掌。擦好以後我遞給法師裝進桌子，師父又對法師說：「等一下！」因為總共抽出四個抽屜，每一個雖然看起來都一樣，順序放錯了還是會不順，師父說：「第一個放最下面，第二個放在第一個上面，才不會亂了次第。」師父處理事情就是如此，每一件事都先安立了道總次第，因果清楚，步驟井然，實作嚴謹，避免做二次施工。
又有一次，我去師父房間丈量，準備製作一張邊桌讓師父放電話、書籍等等，法師好心提醒我應該注意哪些地方，師父聽到了就說：「人家來了，他懂，他會處理。」法師告訴師父說，有些地方可能要特別注意，師父再說了一次：「人家來了，人家比你懂，人家會處理。」
我當下思惟師父到底要教我什麼？反省自己與同行互動何嘗不是如此，明明知道應該理性溝通，做正理抉擇，但又不想花時間、心力調伏煩惱，於是一旦溝通出問題，就想以師父的話、學長的話當推土機，把一切障礙統統推掉，但師父不是，他不會用權威來說服人。我從這裡看見一位真正智者的行誼。
一張紅木書桌的因緣，巧妙開啟了師徒之間心與心的教授，我清楚知道師父藉著這教導因緣告訴我，他要給我們最好的東西是什麼，以及要帶領我們到什麼地方。師父曾問我：「認不認識魯班？」魯班是古代土木工匠的祖師，師父告訴我有些建築的禁忌都是有道理的，但是師父說：「以後有因緣再告訴你。」師父示寂了，我在心裡祈請師父：「師父，我等你回來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