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

◆台北 慧晴

　　那時，我跟媽媽雖然同住一個屋簷下，內心的距離卻比地球與火星還遙遠。有時看到電視上母女相擁，會覺得那是我這一輩子都無法做到的畫面。儘管如此，在我小小的內心深處，是盼望媽媽能跟我親近的。有時，也試著想跟媽媽說心事，卻覺得媽媽的眼睛總盯著別的事，因為讓她憂心煩惱的事，太多、太多了……

　　我們是三代同堂的大家庭，爺爺奶奶之下，還有三戶小家庭，一共十五人，要共用一家的資源。家裡沒有瓦斯爐，洗澡得燒熱水，又只有一間浴室，所以我們做家事的速度要很快，才能順利洗完澡。接著，一大家子的衣服都得等洗完澡，用手洗，再拿去晾。

　　媽媽是職業婦女，蠟燭多頭燒，忙不過來時，難免希望我這個長女能夠支援她。可是偏偏我是喜歡讀書不喜做事的小孩，老想把握時間多看點書。所以當我看得津津有味，媽媽卻叫我做事時，我就會用很不耐煩的口氣回說：「幹嘛啦！」可是，媽媽是很著急、很需要幫手，才會叫我的，又聽到我那麼不甘願的口氣，就會更氣急敗壞的催促：「快點！快點！叫了那麼多次還不來幫！」媽媽一急起來，就非要人馬上行動，讓我很苦惱。

　　而且我做家事時，她還常在旁叮嚀：「妳怎麼這樣做？妳應該要這樣、那樣做。」我總是聽不進，覺得很刺耳，心裡嘀咕著：「什麼嘛，我已經做得不錯了，妳怎麼都不肯定我？而且，妳可以好好教不是嗎？不用一下子就發火呀！」尤其內心很不服氣時，甚至會想：「妳自己也沒多好啊，妳還不是常常被奶奶碎碎念！妳就會把氣發洩在我身上！」媽媽在外面是女強人，很得上司賞識，在家裡卻很受挫。幼稚的我，不但不想安慰她，反而覺得她不了解我，脾氣不好，一點都不溫柔。

　　婚後，婆婆跟媽媽一樣，會要求我做家事。苦惱與緊繃的關係再度上演，但這次比在娘家更慘，因為我已經不是一個逆來順受的小孩，而是一個高高在上的醫師大人了！我知道，外面事業再成功，如果家庭不能幸福，那是心裡永遠的傷痛與遺憾，我想改善，卻完全抓不到竅門。

　　直至進來福智學習，慢慢認識到「苦從不善生」，才有了改善。原來很多人際上的問題，不是別人有問題，而是我對應到他們的心態，充滿太多不善，充滿不滿、憤怒與怨懟。是我面對問題的心態，出了嚴重的問題，導致問題不能解套，反而越纏越緊。

　　其實身邊的人為了我，付出很多。為什麼我都只在乎不合我意的地方，卻從來沒想過要去觀察、體會他們對我的好與關心，甚至進一步去理解他們的困難、限制？他們跟我一樣，都是凡夫，會有情緒，會有傷痛，會歇斯底里，會發火，需要安慰與支持。我們是一樣的。

　　有一次回娘家，起床後，目睹媽媽正彎著腰，在幫我洗裝便當的袋子。她很用力的刷，好像要把那被我輕忽的污漬與髒垢，都刷洗到煥然一新。我盯著她的背影看，看得我鼻子都酸了。我的媽媽，為我洗過多少次便當袋；叮嚀過我多少次，便當袋不要隨便亂放，要注意不讓湯汁漏出來……

　　這些生活的細節，她都殷殷教過我。而我都是用什麼態度對她呢？我都沒聽，我不在乎這些細節；罵我也沒用。最後，她親自幫我收拾。

　　媽媽年紀大了，頭髮白了，我也進入中年了，可是我的壞習慣，一樣都沒改。我對她這麼壞，她卻一直關心我。明知我聽不進，明知我會擺臭臉，她還是覺得要教我，她還是願意用她的熱臉貼我的冷屁股。一次又一次叮嚀，一次又一次忍受。

　　我開始試著寫信，跟媽媽談心：「親愛的媽媽，上次回來，我看到您為了家裡的誰誰誰，做了什麼什麼，您的身影，讓我非常感動，我覺得您承受好多好多……很對不起，我以前不會想，您為我好，教導我很多，我都沒聽進去，還對您發火，真的非常對不起您……」

　　媽媽的心，一次又一次，跟我的心碰觸到了，她越來越能告訴我她內心真正的想法和感覺。我們有時一起抱頭痛哭，我流的，是懺悔的淚水；她流的，是辛酸、感動的淚水。如今，我們可以很親密的擁抱，上街購物，無話不談……

　　月復一月，年復一年，江河會老，我對母親的敬意與愛，只有越來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