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己化人
浪子回頭


                           台北 念萱


  巷口的麵店開了二十多年了,從路邊攤變成大坪數的店面,老闆阿忠豪爽熱誠又勤快,街頭巷尾都認得這個老實人。他的店是鄰里聚會的當然場所,左鄰右舍誰來不及回家煮飯,小孩先到他店裡吃碗麵,事後再付帳也是常事。有個同事和我尤愛他店裡的下酒菜,經常到他店裡小酌。一回生,兩回熟,那晚阿忠也加入。聊著聊著,同事問起阿忠胳臂上的刺青,他在微醺中道出一段浪子回頭的陳年往事。

  這個刺青是某幫派的標誌,我少不經事,國中時就跟著「老大」混。平時「老大」讓我們有吃有喝,真有事時「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也在所不惜。那次進監牢就是為爭地盤,械鬥中殺傷了對方。二十七年前我剛出獄,幫派中的兄弟關的關、逃的逃,我因無所是事,常在一個計程車行裡聊天、賭梭哈。有的司機賭得連輪到出車也懶得跑,可是中午前後一、兩個鐘頭絕對不賭。理由卻很可笑:讓「謝媽媽」看到會「歹勢」。

  還以為「謝媽媽」是那個便衣或角頭的綽號,沒想到有個中午照面,她還真是不折不扣的「歐巴桑」。每天中午兩部計程車幫她送四、五百個便當到各中、小學,也載回幾位司機的便當。四菜一湯,雖然菜色不賴,但有的司機還忙到一點多才回來吃那微涼的便當。有回我問老趙:「路邊多的是小吃店,為何要向謝媽媽包伙」。老趙說:「她的菜清潔衛生又爽口,家裡的不一定比這個好。」老趙看出我眼中的問號,接著說:「她偶爾風濕痛,行動不方便,用電話訂貨,請計程車去載菜。司機回來說賣魚賣肉的都說她很有良心,一般做自助餐的為了節省成本,絕不會用這樣新鮮的上貨。我們也是貨比三家,覺得向她包伙最划算。」

  「那為何老K他們賭博怕她撞見?」老趙說:「說來話長,你自己去問小楊。」小楊是車行裡最年輕,也是最勤快的小伙子。誰要迷賭博懶得出車都找他。我找個機會問小楊,才知道謝媽媽是小楊最崇拜的人。兩年前小楊準備結婚時,他那好賭成性的媽媽來車行要錢還賭債,一哭二鬧,嚷著不給錢就會死得很難看。她常來逼著小楊向車行預支費用,車行對小楊也愛莫能助。當時謝媽媽正好進來要收便當盒,她和顏勸解,說得小楊的母親慚愧得不再到車行鬧,而小楊也拿出攢了好久的聘金替母親還債。而謝媽媽好人做到底,去勸小楊的岳父母,一樁美事才不會因為聘金不足而告吹了。以後小楊夫妻若有口角,找謝媽媽就對了。

  漸漸地,謝媽媽在我心裡已不再是尋常為生活打拚的歐巴桑。每次和她打招呼,閒聊幾句都會讓我快樂一陣子。說也奇怪,我居然想為她做點事,那種衝動就像我以前在「老大」面前求表現一樣。終於機會來了,有個黃道吉日,車行裡十幾部車分到兩地去送聘、娶新娘。兩邊都比預定時間晚,十一點多了,沒有一部車能回來,可是謝媽媽的便當要在十二點以前送到各校啊!我自做主張地借了車行隔壁一部三輪的機動板車去載。

  謝媽媽家在山上,坡陡路窄,我空車上山還覺得藝高人膽大。但滿載五百個便當再加上謝媽媽,車子一啟動,我就略覺有異。一到下坡路,煞車失靈,整部車失速地往下衝。下坡路長一百多公尺,路的右邊就是四公尺寬的大排水溝,左邊則是人家的圍牆。牆邊到柏油路面是一片雜草。這短短一兩分鐘,我不知以往和對手爭強鬥狠的膽氣到那裡去了,只覺手腳發軟,耳邊只聽謝媽媽說:「不要怕!盡量把車靠左邊,在牆上、草上磨擦。」快到坡底時她要我向左往上坡路段開。車子向上衝了一百多公尺,把橋墩撞缺了一角才停住。

  謝媽媽跳下車來,輕拍我的臉,我回過神來,聽到她說:「菩薩保佑,一路上沒有撞傷人和車。你嚇得臉發青,要休息一下。」接著她在路邊攔下一輛空的小貨車,對方也慷慨地幫她把板車上的便當接過去,順路載我回車行。

  一點多,她發完便當回來,過來收尾。板車主人說那部車棄置已久,不修也罷。她摸摸我的額頭說:「幸好沒嚇出病來。眾人有吃這頓飯的福氣。只有一個便當的湯倒出來。我們憑著他們的福氣,逃過一劫。」她說得輕鬆,可是我能感覺到她還在渾身發抖。可是她一點也沒怪我,還感謝我操心送便當的事。

  那幾天我反鎖在房中拚命地想:當初殺人不眨眼,為何在那兩三分鐘,嚇得魂飛魄散?生死之間,她為何能有那種勇氣,明智果決地叫我怎麼做,然後只有輕描淡寫地說:「菩薩保佑。」我開始對菩薩好奇,而且我悟到她那綿綿不絕的勇氣與智慧來自「為了別人」:車子失控時她只有念著不要傷到別人;到橋頭停住了,她只擔心學生會挨餓,事後她又柔言安慰,怕我自責。我活了二十年,幾時「為了別人」?想到這裡,我覺得好丟臉,發誓要闖出一片天才回來找她。到三重的前十年,我的刺青讓我吃足了苦頭,但我心裡念著再怎樣被歧視、賣勞力,也要像謝媽媽一樣讓人覺得溫暖。七、八年前我回去找她,她正好住到另一個孩子家。但我留話讓她知道:和她生死與共幾分鐘後,我的生命轉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