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習費


台北 慧珠


  掉了一雙修補的舊鞋,主角阿里和妹妹共用一雙鞋,展開接力式的跑步上(下)學;為了給妹妹一雙新鞋,阿里跑得腳底的水泡磨破了仍拼命向前,這一切都是為了不忍成為父母雪上加霜的經濟負擔。九歲的阿里聽到房東對交不出房租的母親挑剔、謾罵,寧願默默讓父親數落半天,也不敢把鞋子掉了的事實抖出來添憂。為了不「遺親羞」,即使在學校備受責備,也不說出遲到的原委。小小年紀如何承受得起?是親情的浮力卸去了大部分的委屈與壓力,是匱乏的環境催熟了心靈的成長。看完影片感動之餘,淚眼中浮出一段依稀彷彿的陳年往事。

  六年級時,要參加初中聯考的同學,晚上都去老師家補習,母親在開學半個月後,聽山腳下文萍的媽這麼說,叫我也跟著文萍去補習,順便問同學怎麼收費。同學說:「老師說每個月初繳五十元,不過金莉和珊珊她們聽說也有繳一百元或一百伍的……」我回家只轉告第一句話。

  十月初,母親特意趕在補習結束時去和老師打個照面,繳一百元當補習費。回家路上,我的心沉沉的,這一百元是母親連著多少天不眠不休繡花加工賺來的。平時我去買菜,不到十塊錢的菜加上自己醃的菜脯、鹹蛋就可以全家吃一個禮拜了,為了讓我升學,媽媽的擔子好重哦!媽媽以為我不捨,還正色告誡:「雖然九月只補兩週,我們不能白上,所以還是該給兩個月的學費。」

  秋雨帶來涼意,入夜後山邊人車更少,母親不放心,天天在山腳下等我。捨不得她在寒風中瑟縮,我一路小跑步往回趕,見了母親,用我溫熱的手搓著她冰冷的臉,兩人大步爬著坡,經常還沒到門口就可以聽到弟妹吵架或哭鬧的聲音。弟妹還小,大人不在,怪得了誰?

  我決定十二月起不去補習了,為了補習費,累垮了媽媽,還讓弟妹乏人照料。觀察了兩個月,我確定楊老師的教課順序是晚上教的隔天早自習考,早上教的下午考,而且同樣的題型會反覆出現,直到大部分的人做會為止。所以即使不補習,最後都會教到。媽媽看我這麼篤定,模擬考也排在前幾名,就依我了。

  可是我的苦日子從此開始。楊老師的規矩是前七名考試錯超過三題的話,多一題打一下。我早自修考經常錯超過三題,如果進入新單元就更慘,偶爾有幾天不用挨鞭子我就很慶幸了。
有幾次老師氣瘋了,咻咻咻連抽十幾下,到放學時手心還紅腫熱痛,連掃把都很難握牢,寫字就更歪七扭八。挨打時我命令自己不准哭,淚眼模糊就看不清老師怎麼講解了。可是放學後,我常繞道到林子裡的廟旁哭個夠,一直問老天爺:我為什麼那麼粗心,那麼笨?為什麼老是惹老師生氣?

  我也曾希望自己模擬考不要考太好,老師就會對我的要求寬鬆一點,我就可以少挨些打。可是明明自己覺得考不好,排名還是不出七名外,於是天天難過天天過,轉眼聯考也放榜了!

  放榜後第二天,文萍去看老師,順便幫我把成績單拿回來。「阿榛,榜首就在我們班卄!你是班上第三高分……」我們嘰嘰喳喳完,突然聽到文萍的媽放鬆了壓低的嗓音跟我媽說:「事有蹊蹺,所以我跑來告訴你。」

  送走了文萍和她媽,母親拉著我的手掌端詳,淚珠一粒粒滴在掌上、榻榻米上,好久才擠出兩句話:「怎麼老師打你打得凶,你都沒說?怎麼大部分同學補習費都繳一百五、兩百,你都沒說?」我跪著摟住媽媽的腰,一切的酸苦和陰霾就隨著淚水化掉了。

  原來文萍的媽去老師家道謝時,老師勸她不要讓文萍和我走得太近。「那個孩子不老實,補習費過了她的手就折半,家長索性不讓她補習了。」天啊!事情怎麼變成這樣?媽媽第一次給一百元,是兩個月份,老師誤以為一個月份;第二次媽媽給五十元,老師就誤以為我「ㄠ」掉五十元,難怪對我的態度很不一樣。

  媽媽賣雞又借錢,買了一籃葡萄(民國五十五年葡萄仍極稀有),帶著我去謝師,輕描淡寫地向老師解釋:「她的弟妹還很黏人,她爸常不在家,所以沒辦法來看老師。家裡住得偏僻,怕她走夜路危險,所以補二個月就停了。老師教得真好,讓她不用補習就考上省女中,非常感謝。」媽媽也知道我受委屈,但是為人忠厚的她也不忍多做解釋。楊老師聽了只以「嘿嘿」兩聲乾笑,算是回應。

  知道真相後,老師也沒什麼歉意。說我當時不氣他是騙人的,可是這半年多的苦痛卻教了我很多書上學不到的東西,至今任教二十多年,不收禮,不接受家長私下拜訪,讓我坦然、有尊嚴地面對不少權貴子弟,而且幫助不少家境清寒或家遭變故的學生。有個同事打趣為何這種學生常被「吸」到我的班級?我想是那分熟悉的痛讓我對他們的需要更敏銳,這些都是間接從楊老師那邊體會出來的,所以我越老越感謝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