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死亡

高雄 宋芳綺


  如果,死亡是人生必修的課題,那麼,這個課題太沉重、也太殘酷。

  我的一位忘年之交,突然接到女兒在舊金山病逝的消息。好端端的一個人,因發燒住院,兩天後病逝。太突然,也太意外。

  幾天前,她的女兒還來電,約好要回台灣,然後一家人到巴里島渡假。怎麼變成是這樣的結局,太殘忍了。她握著我的手,哭喊著:「太不公平了,我女兒那麼乖、那麼善良,又還那麼年輕,為什麼會這樣?」

  我陪著流淚,不發一語。

  關於死亡,我曾經有很深很深的疑惑與恐懼。

  奶奶去世,我還小,雖然跟著哭、跟著跪、跟著拜,但是還能吃能睡。

  二叔以壯年之齡突然意外往生,我和爸爸第一時間趕到醫院,救護車上躺著一具僵硬的身體,覆蓋著一張白布,我怯怯地跟在父親身邊,看著父親掀開布單,一剎那,我覺得生命有些荒謬,二叔,面容平靜,像是沉睡一般,怎麼會是「死」了呢?

  我遲疑地伸出手,撫摸他的面龐,一種特殊的冰冷的觸感,使我全身血液凝結。我才真正意識到,最親我、疼我的二叔,永遠走了,永遠不再說、笑。

  從那一刻起,死亡的陰影駐進我心。

  我看似冷靜、堅強的外表,其實內心是一個擔心、受怕的孩子。我害怕無常,害怕任何親人、朋友、任何聽過名字,認識不認識的人,突然從這世上消失。

  大學時代的一位朋友,海泳中遭遇狂浪,從此消失在茫茫大海,雖不是深交,但從他的告別式回來後,我流了好久的淚,心裡抹不去灰色與慘澹。

  同室的好友,出門約會深夜未歸,我便倚窗凝盼,望著漆黑暮色,我開始擔心,她會不會發生交通事故?會不會遇到夜襲的歹徒?會不會……從此就消失了?慌亂的猜臆,像是一個與親人走失的孩子,孤單、無助地哭了起來。

  我的內心,被「死亡」的恐懼盤據了,它吸吮著我的心神為養分,逐漸壯大,而我日漸膽怯、畏懼。

  為了驅除這可怕的陰影,我學佛,研讀《菩提道次第廣論》。

  記得,研討「念死無常」那一段落,我再次被死亡的恐懼壓迫得喘不過氣。當同學們侃侃而談如何面對無常來臨、如何為臨終的親友助念、處理後事時,我害怕極了,我舉手,顫抖地說:「我不怕自己的死亡,因為還沒有過這樣的經歷。但是,我極害怕面對親人的死亡,那是椎心刺骨之痛,我受不了。如果要我再次面對至親的死別,我一定會崩潰。」

  同學們繼續探討死亡,並分別以自身的經驗互相鼓勵、提醒。我若有所思地呆坐,靜聽著他們說著輪迴,解釋著肉體只是一具修行工具,工具壞了就得放下,換一副新的。就像一件破舊的衣服,一棟頹圮的房舍,放下、更新,生命便又是新的開始。

  「死,對亡者而言是生命的更新,但是,對活著的親人呢?是愛別離啊!情怎能斷?愛怎能捨?」

  「學佛就是要學習放下,情執愛戀都是生死根本,要學會放下,才能解脫啊!」同學如此說。

  我還學不會放下執著,無常便強迫我面對這樣「冷酷」的課題。

  彼岸傳來丈夫驟逝的消息,我慌亂不已、哀慟欲絕。幸虧身邊有許多好友陪伴,穩定我的身心。赴大陸的前夕,室友摟著我:「妳要哭就趁現在,盡量哭吧!去到那裡不能哭啊!否則會害他神識迷亂,牽扯掛礙。」

  我撲在她懷裡,掏自心肺地痛哭了一場。夜裡,開始冷靜思索到大陸後要處理的事宜。

  見到親人時,母親、姐姐們哭成一團。我冷靜地告訴她們:「現在不是哭的時候,這一刻很重要,我們一定要幫他,我們誦經、念佛,幫助他往生佛國淨土。」

  到丈夫出事的地點招魂,郊外朔風野大,荒煙淒迷。我平靜地告訴著他:「親愛的,我來了,跟我回家吧!」佛號聲中,我彷彿看到,他是一個離群、找不到家人的驚慌的孩子,見到了親人,焦慮平息,安心地跟我回家。

  而那當下,我們的家在哪裡?是佛菩薩的淨土,有一天,我們終將在那裡相會,永恆相聚。

  遺體火化,燒出潔白的骨灰,我雙手輕撫著那一堆白骨,溫熱的,像是丈夫溫暖的體溫。丈夫高大的身形,最末竟只剩這樣一盒的骨灰,我的心一次次地刺痛。

  望著那如玉般的淨白骨灰(佛經說,業輕骨灰色澤是潔白的,業重骨灰色澤就越暗沉),我相信丈夫真的回到佛國淨土!

  為丈夫處理後事的過程,我驚訝於自己的冷靜與勇敢,是什麼力量使我有勇氣去面對最摯愛丈夫的離去?是「愛」,真愛,沒有私欲,只有成全。

  雖然,這兩年來,我仍然在疑惑著死亡,仍然不甘心丈夫的早逝。但是,內心深處隱隱有一種聲音,告訴我:「真愛不是貪著、執取,而是成全,是祝福。」

  如果,他去的地方是比這個失序的人間更加清靜、祥和、光明,我在悲嘆自己的同時,是不是該為他高興?為他祝福?

  那一夜,送友人到機場,她依然因思念女兒而情緒失控,傷心絕望地說:「沒有佛,沒有因果,什麼都沒有。」

  我摟著她顫抖的肩,握緊她的手,將我自己的悲傷──丈夫的意外往生──又訴說了一遍。

  我說:「我丈夫剛走的那一刻,我也怨過、恨過,但是,怨恨不能幫助他。往生之路,只有一條,佛國淨土才是光明、究竟的。妳現在哭泣、傷心都無妨,但是,去到妳女兒的面前,一定要堅強。妳女兒此刻最需要媽媽的指引,如果妳脆弱,她會走不開、放不下。如果妳告訴她什麼都沒有,那她的一縷幽魂該飄向何方?」

  也許,她的苦我領受過,我的話語也就顯得有力量。她平靜了,點點頭。

  那當下,我突然明白,面對丈夫的「死亡」這樣一個殘忍的課題,竟是要讓我學習「堅強心念」,在必要的時機,可以安慰其他同樣受苦的人。

  沒有人願意以「痛失摯愛」來磨練自己的心志,但是,那是生命給予的課題,我們無從選擇,不能逃避,只好面對。

  望著朋友的背影消失在出境的人潮中。我深深祈求佛菩薩:賜給她力量,讓這位痛失愛女的母親,能撫平心中的哀怨與傷痛,走過悲苦,愈發堅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