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我家鄉─麟洛

台北 茱鸝


  麟洛是我從小生長的家園,我在此度過童年、青少年、直至結婚方才離開。也許是當局者迷,對於家鄉的一切,我視為理所當然,並不覺得它的可貴,直到有天和父親談起一些古老的記憶和風俗,父親交給我他整理、收集的麟洛地方文獻,詳閱之餘,對於家鄉保有的文化遺產,以及歷經數百年仍然不變的淳樸民風,內心生起了無限的景仰。感謝父親多方收集資料,以及地方耆老的指正,還有公所行政人員的潤飾,地方誌的呈現,讓後輩能夠略窺先人之風範,起效學之心。在感恩之餘,也讓我想起了圍繞在我四周,伴我成長的家鄉良好風俗及溫馨的點點滴滴……

麒麟嬉戲之地

  麟洛是屏東縣最小的一鄉。據說當年先人開疆闢地之時,因見麒麟經常出沒,嬉戲其間,怡然自樂,因此而命名為「麟洛庄」,人丁也漸漸興旺。後來,麒麟不知是何原因,慢慢消失,終致不見蹤影,於是改名為「麟落」,後因「落」字似有落後、落沒之意,遂改為麟洛。鄉人大都隸屬於廣東、蕉嶺及梅縣的客家人,以務農為主。從開發至今已三百多年,從當初的篳路籃縷,到如今的車水馬龍,儘管物換星移,街衢已改,標準的三合院式客家宅院也已經由西式洋房及高樓所取代外,麟洛人就是麟洛人,除了主街道外,大部分的地方,村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鄉內分為七個村落,早期的時候,全鄉一起舉辦各種祭祀及活動,後來人口愈來愈多,各村有各村的地緣,因此漸漸退出,只剩麟頂、麟蹄、麟趾三村仍然有共同之活動,而這些活動的中心就是鄭成功廟(開臺聖王)。

  鄭成功廟從建廟至今已有一百二十年,當初廟址是在現址的對面。據說當初所以供奉鄭王公乃是因日本準備攻台,而鄭王公之母田川氏乃日本人,鄉人希望能因供奉而免於被攻打的命運,因而有了此廟,但這也僅是傳說而已。鄭王公廟現址是民國廿六年新建落成的,至今仍然香火鼎盛。廟裡初一、十五信眾齊聚,恭誦佛經,然後再由一些年長或較孚眾望的信眾,講述因果故事,或一些善心、善行。附近的鄉親有任何疑難問題,常會到廟裡求籤、問卜,學子赴考前,也會到廟中祈求庇祐。每年八月廿七日,鄭王公的聖誕慶典,歷屆縣長都會到廟中主祭或者派員參加,而每年縣運的聖火,也是在鄭王公廟點燃的,因此鄭王公廟不僅是附近居民的信仰中心,在屏東文化史上也是佔有一席之地的。

拂曉鐘鼓

  鄭王公廟前左右各有一鐘亭與鼓亭。打從有記憶開始,每天清晨五點,鐘鼓之聲就敲開了居民一天的序幕,隨著「噹、咚、咚」的韻律,先一聲清脆的鐘聲,然後兩聲低沉的鼓聲,總要持續敲一陣子,鐘鼓聲,聲聲催促下,想貪睡還由不得你呢!學子們奮力掙脫被窩,農夫也準備下田工作,送牛奶的聲音,小販的叫賣聲以及送報的摩托車聲交織成晨間的奏鳴曲。北柵門前曾有條小溪,那是附近居民浣衣的地方,溪水清澈見底,小魚、小蝦悠游其中,有時不小心,還會連衣撈起小蝦子呢!傍晚五點時刻,鐘鼓聲再度響起,天將入幕,它正告訴著村人,辛苦了一天,該休息了。儘管歷經六十多年歲月的更迭,北柵門的小溪已不復見,但鐘鼓之聲依舊盡忠職守,不曾間斷,深深地影響著人們的作息。

天上明燈

  在鄭王公廟前廣場的對面,有一座天燈台。當年先民們墾地之初,由於平野遼闊,為了讓晚歸的行人及農戶有一明確的方向,因此設立了天燈台,分為上天燈(現今的麟蹄村),以及下天燈(麟趾村),由於天燈的設立,漸漸成了聚落的中心。當時的天燈台是由竹竿豎立而成,白天升起「鄭」字黃旗,黃昏時則升起燈火為夜歸的行人照明。後來在日據時代,因為執政者認為有礙交通而遭廢除,只留下上天燈。歷經三百多年的歲月,燈柱由原先一根又一根的竹竿,換成一根根木柱,直到如今的水泥燈柱,而燈火也由煤油燈轉為昏黃的電燈泡,直至今日明亮的日光燈,可謂歷經了人世間的變遷,看盡了事態的炎涼,而明燈依舊屹立不搖。這是緬懷先人開墾精神的堡壘,鄉親也在此立碑刻字,以紀念先民開疆闢土之精神。猶記小時,每當我因頑皮而遭阿公拿著棍子追跑時,我總會繞著天燈台及旁邊的老榕樹跑,直到阿公喘得上氣接不到下氣,再也無力追趕,此時此刻回憶起來,真的相當後悔當年的無知,我在如此神聖的天燈台下,竟然留下如此不堪的記憶。

老伯公傳奇

  在鄭王公廟的後方有一開基福德正神,村民稱之為「老伯公」。當年伯公壇背後有棵百年老榕,盤根交錯,枝葉華茂。據說伯公壇最先是由石頭豎立而成的,接著歷經過木刻、石碑的造型,到如今居於宅舍,中間歷經了不知多少歲月。

  每逢初一、十五或是附近有人娶親時,祭拜過鄭王爺後,一定會沿著廟後的小徑到伯公壇來祭拜,叩謝神恩,他們會替老伯公披上紅綵,簪上金花,祈求庇祐。聽說老伯公是相當靈驗的。家中牲口走失,只要來此祈求,隔日牲口就會自動返回。小時我們常在一旁玩家家酒,只要聽到鎖吶的聲響,就知道一定有人要結婚了,我們就會乖乖的在一旁觀看整個祭拜的儀式。祭拜完時,準新郎會將祭拜過的小紅粄(粿)分發給我們,而分享準新郎的好運道也成了天經地義之事。

  沒有祭祀的日子,伯公壇是相當幽靜的,除了風吹過樹梢的聲音之外,就只有老竹不時的依…呀…聲,及聲聲的鳥鳴。由於竹木高廣,所以伯公壇相當涼爽,偶而玩累了,仰頭望向樹梢外的藍天,還真覺得伯公壇的確是別有洞天呢!因此,我的童年大都是在老伯公的陪伴下度過的,如今回想起來,到底是老伯公陪我呢?還是我陪著老伯公呢?那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曾經走過。只可惜在一次強烈颱風中,老榕樹被連根拔起,伯公壇因此毀損,其中經過幾次的整建後,已不復當年容貌,唯一不變的是香火依舊,它仍是村民心中永遠的老伯公。

敬字 惜字 好民風

  鄭王公廟的左右兩側各有一爐,左側是金紙爐,右側是字紙爐。每當初一、十五,常可見到老者,擔著兩個大竹簍,一面走,一面喊著:「收字紙喲!」家中小孩一定爭著拿著家中的小字紙簍去傾倒,那時每家幾乎都會有存放字紙的小竹簍,從小我們就被教導字紙不可亂丟,否則會笨笨的,字紙回收之後,會放在字紙爐焚毀,待灰燼冷卻後,拿到大河裡讓水沖走,絕不容人踐踏。此外,鄉內的小份地方也有一座敬字亭,已有三百多年的歷史,聽說當年這座敬字亭是為了地理因素,為求鄉內平安而建立的。如今敬字亭幾經翻修,底層是字紙爐,中層則供奉文昌帝君,每年文昌帝君的生日,村民也會有祭祀的活動,而到考季,一些學子也會到此膜拜,鄉人敬字、惜字之風,歷經三百年後,已不復古風,收字紙的老人早已不在,而現代化的家中,也不再存放字紙簍,但是惜字之風及其精神卻永遠長存。

春祀

  每年農曆的正月十五(上元節),廟裡有所謂的春祀活動(新春祈福),農業社會一切靠天過日子,因此在一年之首,祈請上天保佑,希望新的一年能夠國泰民安、五穀豐收。此時也會設席酬宴鄉內的長工,以答謝他們終年的辛勞,後來因為社會漸趨繁榮,人們的生活改善,長工逐漸減少,於是轉為宴請上壽(六十歲以上)的敬老活動,且贈送紀念品給他們。福首(爐主)由鄉民推薦,出資宴請,鄉人都以能當壽星為榮,但並非每人都有這個福報的。還記得有位鄉親,正高興終於讓他等到這一天,明日就可名正言順的登席當壽星了,誰知當晚卻在睡夢中就往生了,真的是「閻王要你三更死,豈能留你到四更!」此外,由於當年人丁不旺,前一年家中若生了小壯丁,在正月十四那天就會準備一大盤米製的紅龜粄,到廟裡祭拜,一方面是稟告王爺,另一方面是希望孩子能像龜一樣長命百歲。正月十五早上,撤供之後,小壯丁的家人,會挨家挨戶分送紅龜,收到紅龜的鄰人也會給予深深的祝福。這是個很溫馨的互動,不相往來的鄉親也因此而漸漸熟絡,有誤會者也因此而笑臉相迎,廟中也會準備所謂的「三帶錢」,回送小壯丁,希望他從此平安、吉祥。多年來這種良好的文化傳統,一直持續至今。上元節一大早約四、五點左右,一群人會舉著長龍到靠近山地門的三和村祭拜河神,那是水源地,在此清靜之地祈請河神護祐,希望年內風調雨順,可說是相當慎重。此外,燈會更是上元節的一大盛事。鄉親放下忙碌的田事,由各村自製花燈,有牛的造型、蚌殼女及長龍的表演……在廟前廣場上,各村使出渾身解數,賣力演出,以娛神明。

  接著是迎燈繞庄,龍在前頭開路,神明次之,接著是各式花燈,後面則是提燈及拿香之信眾,隨著迎燈隊伍前進,隊伍綿延好幾里路,在夜色中,人手一盞燈籠,有鑼有鼓,還不時地放著鞭炮,相當壯觀。當隊伍經過墳區時,號筒低沉的吼聲,好似告知眾好兄弟:「繞境隊伍至此,不可造次!」廣大的墳區,偶而會冒出點點紫藍色的火光,一閃即逝,那種感覺是很奇特的,我感受到神明的威力,讓我毫無恐懼,但也似乎感覺到鬼道眾生就在我不遠處。迎燈的儀式,並非年年都有,畢竟那是要花費很多資金的,通常是村內不太平安時,會有迎燈之舉,而且是一舉行就得連續三年,再停三年。典故為何,則不得而知。鄉親會先徵詢鄭王公的意見,由乩童乩筆而得知是否可行。

秋嘗

  秋天農閒時期,則有所謂的秋嘗(大平福),因為春天祈求了神明,秋日豐收之際則酬謝神靈的護祐,整個廟前廣場,圓桌上擺滿了供品,在裊裊香煙中,燭火通明,鞭炮聲不絕於耳,近年來增添了各色煙火,劃破黑暗的長空,鄉人的親友也會從外地趕來參與盛會,趁著農閒與親友聚聚,整個廟前廣場週邊擠滿了觀賞的人群,也因鄉民自古就有敬天畏神的精神,他們深信舉頭三尺有神明,自然而然善良的風俗就這樣產生了。近年來,政府提倡儉樸的祭祀,漸漸以鮮花素果取代了牛羊五牲,而人們生活水準漸漸提高,吃拜拜的習俗雖然還是存在,只是比起往年,熱鬧似乎減少了許多。

麟洛庄與九塊厝結親

  麟洛鄉另有一最膾炙人口的流傳故事,那就是九塊厝(現今屏東的九如鄉)的三山國王娶麟洛鄉民徐氏玉妹的傳奇故事。故事距今約有一百六十多年了,女主角徐玉妹是鄉民徐老四公之女兒。有天九塊厝三山國王廟之大國王要到麟洛河雙溪水開光,路過麟洛,時值青春年華的徐氏,正與一群婦女在溪邊浣衣(當年的小溪流經徐家門口),徐氏女抬頭望著轎中的國王聖像,扮相莊嚴、俊秀,心想他日出嫁,若能覓得如此俊美郎君就好了,念頭才閃過而已,即見面前漂來一竹殼,上面放著一支金釵,竹殼就停在她面前,任她怎麼推開,竹殼依舊回到她的面前。於是她覺得好奇怪,便拾起了金釵,拿回家給母親看,也看不出任何端倪。之後,徐女就臥病在床,急救無方,家人求問神明的結果竟是:「九如的大王相中了她,要娶她為妻,她的陽壽已盡。」起先大家都認為是笑話,不以為意。但是九如大王回去之後,卻也乩筆告示庄民:「我大王開光過境麟洛時,與徐女訂婚,有金釵為信物。」消息傳至徐家,物證相符。不久,徐女離世,彌留時告訴父母:「命該如此,死後不宜土葬,可置屍大甕,暫時停放家園偏僻之處。」九如大王亦擇良辰吉時,前來徐家迎娶女魂。一年後,徐女懷孕,產前由大王陪同回娘家待產,據說大王的大轎來到隔鄰長治鄉的老潭頭村時,急速直入徐家屋內。當時,徐家大門不過兩尺多而已,而大轎卻有三尺多寬,若非神力,如何進得了大門?據說九如王爺回去之後曾交代九如信眾,速置一尊王爺抱子的神像供人膜拜。

  當孩子滿月時,麟洛人亦合辦了滿月禮及雞酒等,用(木製祀器)浩浩蕩蕩前往九如王爺處賀喜,從此兩庄來往密切。當時九如人稱呼麟洛人為舅舅,兩庄之間隔有一條大河,來往乘坐竹筏,而渡筏人只要聽說是來自麟洛,即免費乘坐,因此常有他村行人,也冒稱是麟洛來的。

  從此,九如王爺的千秋聖誕,麟洛一定辦牲禮及各式禮物,用前往拜祭。行三獻禮道賀,此一風俗至今不變,成為地方上的美談(摘錄自《六堆客家鄉土誌》)。

  這個故事對老一輩的鄉人來說是耳熟能詳的,但年輕的一輩不見得知曉。故事中的王妃娘娘後輩仍居於原址,且王妃娘娘至今每年都還是會回家省親。我常想,不管是閩、客也好,或者是本省與外省也好,總是仍存在著滿嚴重的族群問題,尤其閩客之間,當年從唐山到台灣,為了爭奪地盤,常有械鬥之事,甚至在我小時,還常聽到閩客之間以大石頭互丟之事,三山國王與麟洛鄉民結親的姻緣,成就了族群之間的融合,且影響所及,至今大家仍然和睦相處,這個故事到底要告訴我們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