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壇飄香

沃土中的生機

慧珍

　　一踏進教室，四十五雙焦灼的問號，隨著我的Ｖ字手勢溶成燦然的眸光。為了避免引起騷動，我淡淡地說：「有你們這些明日的大律師、大老闆做後盾，我怎麼會輸﹗」每張嘴都拉出最美的弧形，我忍不住心中一再讚歎：好一塊肥沃的資糧田！

無奈地補破網

　　一塊沃土﹗一年半前，我卻沒眼光看出它是良田。一個來自八個班湊的社會組班，近半數擔任社團幹部。他們一年級玩出味道，二年級正要在社團裡大展身手，上課已成副業。他們有班際球賽我一定到場，倒不是我熱心去打氣，而是擔心他們和別班起衝突的歷史重演。整學期小心翼翼地守著他們，卻關不住這群奔脫野馬的心；眼睜睜地看著每一個負面的預期上演，無奈地補破網的同時，還要想下一步如何防微杜漸。面對這樣輝煌的成績歎氣時，同事還奚落我：「誰叫你以前帶班帶得那麼好，才會排這種聯合國給你。」我咬牙自怨自艾地說：「死馬當活馬醫吧！當一天和尚就只好撞一天鐘了。」

　　我真的撞好了鐘嗎﹗不！八十五年二月的教師營，提供了一面法鏡，讓我知道自己真夠差勁。雖然有一些輔導技巧做粉飾，我一直在觀學生的過、防他們的錯，不是欣然參與他們的成長。我額外付出的心血，追根究，緣的還是我自己--不能讓我的教學成果太難看。在教師營充電之後，我巴不得和這一班重新來過，真感謝有機會讓我補過！

　　一開學，摩拳擦掌地熬過實習試教的三週，盼到我重掌教室舞台的日子，卻冷不防地接到一個燙手山芋--我的班在期中考的某兩科集體作弊。

學生集體作弊

　　班上有一個同學，段考時被查到持有一張寫滿答案的紙條，於是案情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學生分別被叫去查詢，全班愁雲慘霧，互相猜忌是誰拖他下水。口風緊的雖死不承認，卻難掩忐忑之情。已承認被記過的，憤憤不平，何以同樣犯錯，有人可以一邊納涼﹗我從震驚、憤怒到搞清來龍去脈，學生也在焦灼、恐懼的低潮中熬了三天。想到從寒假到春假，一個班沒有收心操，可以下滑到這種地步，教育的使命感重新燃起。想起「記功教官」的案例，我冒昧地向主任請求此事就此打住。教育的功能不在指證學生的缺失，而在給他們機會修正自己。感謝主任的信任，只要他們全班無一再犯，准予專案處理，讓記過者責罰勞動服務銷過。

營造改過機會

　　銷過，是顆定心丸，讓他們體會到整個班是生命共同體，不容半顆老鼠屎。為了讓他們接受自己，我把自己未曾告白的糗事掀了出來：初中時曾把校園中一株紅色的仙人掌帶回家，擺在窗台上，它卻不再玲瓏艷麗。我只覺得渾身被它的刺戳痛，直到把它放回原處，這種如坐針氈的不安才消褪。這次經驗教了我清白的良知是千金難換。

　　「你們貪的是分數，但分數是要用實力掙來的。記過是貪取非分的結果，沒被記過的更會良心不安。未作弊而知情的，坐視同伴沈淪，也缺少道德勇氣。連我在內，誰沒錯過﹗重點不在零缺點，在不貳過。」於是幾天來的猜忌疑慮和幸災樂禍所織成的窒息感卸下了。我們漸漸凝成共識：沒有人是完美的，所以沒理由要求人家完美；我們真正的功課是集中火力，去掉一些不好的習氣。於是整個班在上坡路掙扎前進，互相提攜。課業雖然進步甚緩，但風氣秩序及團隊精神都令人刮目相看。

　　可是新學年換了新校長新主任。校長指示一切依法行事，銷過的事不宜以特例處理。於是我又面臨一項挑戰--遊說同事修改「作弊、偷竊、打群架不予銷過」的條文。

校園毆人風波

　　今年四月的一個晚上，本班有兩名同學遭在校內飆車的三個青少年勒索毆打，班上留下晚自修的同學合力圍捕。當晚警察也在場，可是主任居然在查清資料後，把人放走，只約這三人次日下午再來。次日全班沸騰，認為學校怕事「吃案」。我讓他們了解，這三人出身犯罪家庭，其情可憫，而且轉達主任的看法：「把他們移送法辦，結怨更深，回來恐怕破壞或傷學生，防不勝防。不如以暫扣案底來約法三章，或許可保較久安寧。」可惜我德行不足，無法使他們就此信服。接下來幾個任課老師都認為姑息足以養奸，這下子他們的憤怒化為行動，公然張貼海報，攻詰訓導處，在穿堂和教官槓上了。

理直氣壯拆招

　　這一幕被我撞個正著，板著臉把他們帶進教室，見識到久違的鐵公雞場面。不同的是這次兩造是「他們全班」和「我一個人」。他們爭先恐後吐出不滿，有個學生甚至桌子一拍，控訴道：「你只會可憐犯罪的『人渣』，你可知道『受害者』是我們﹗！」我抿著嘴，深恐理智瓦解。沈默地祈求好一會兒，不知那來的靈感，我理直氣壯地拆起招來。

　　「因為我把你們當大人物來栽培，所以教你們的不同於別的老師。你們不是小人，否則昨天抓到人就先揙一頓出氣了。如果眼光淺短，就照你們的意思做吧！如果你們有點遠見，顧念學弟妹安全及學校安寧，便該知道能忍一時意氣的才能成器。」這回換我桌子一拍，「你們只知道別人諸多不是，有沒有人想起你做錯時，學校怎麼待你們！」這一拍，連我自己也嚇一跳。一陣錯愕與省思，有人帶頭觀訓導處的功。他們決定對這三人不追究並派代表去訓導處道歉。

　　從這件事，我深深震懾於「原諒」的威力--曾被包容，有機會去修正自己的人，才會慷慨地也給別人這種機會。教育是一種經驗的傳承。如果希望下一代不要成為現代政治人物的翻版--小器好爭辯或死不認錯，我們就要先去做示範，寬容卻堅定地陪年輕人面對錯誤，勇於改善。記過只是高壓嚇阻的方法，防堵的效果有效，但造成自暴自棄的傷害恐怕把學生推向更負面的角色。相對地，給他改過銷過的機會就是給他正向調整的希望。有鑒於此，我再度向校方申請召開訓導會議，修改銷過的條文。

善的種子抽芽

　　前幾次這個條文無法通過，因為與會的老師質疑我只為了對一群學生交待而壞了誠信公平的原則。如果通過此案，他們認為無異於間接鼓勵學生可以作弊偷竊，再來銷過。當我把這些挫折告訴學生，他們一起幫我想如何答辯。有個被記過的學生甚至慷慨激昂地說：「有沒有銷過，我們已經不在乎。最重要的是我們心裡已經肯定我們改正了。因為這件事，我們懂得自制，找到目標，而且真正認識你，又交到一群真心的朋友，夫復何求﹗」他的話換來如雷的掌聲和我的哽咽。這不只讓我卸下心頭的負荷，也讓我看到教育蓬勃的生機--只要我們先整地，給善的種子一個機會，它自然會抽芽茁壯。

體會佛法美妙

　　真不湊巧，訓導會議召開前夕，正逢白曉燕案鬧得人心惶惶，社會紛陳假釋弊端，許多知情的同事對我的提案不抱樂觀。可是我心中只緣著「沃土中給生機」，事先和與會的老師做溝通，加上主任從四月份捉放三個不良少年的個案，贏得更多共識：給別人一個改過的機會就是給自己多了一片轉圜的餘地。那三個青少年果真不再出沒校區干擾--多麼具說服力的證據，修正案通過了！能銷過的不只是我的班！

　　看著學生如何從錯誤中站起來，寬恕三個青少年，又無意中成了這個事件的受益人，我體會到師父的法何其美妙。它教我珍惜資糧田，讓我修正意樂而跳出無奈。透過幫助別人，我找到自我成長的快樂。體認到意正心誠時那段柔和穩定的心波，是多麼溫暖又具感染力。歷經這些轉折，我更肯定只要心中緣的無私的正因，山窮水盡終會轉成柳暗花明，因為「堪引化者，能仁無不令其會遇圓滿。」只要我是堪引化者，其他的我不必去憂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