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專訪
 《無常人生》

風中沙堡

美國洛城 許雪瓊


  又經過一夜的折騰,十三歲的俊翔,臉上已經血色全無,他告訴媽媽雪瓊:「昨天夜裡,我在很暗很暗的地方,見到了觀世音菩薩,菩薩很好看,祂全身穿著白色的衣服。」

  過了一會,俊翔仰臉問媽媽:「媽媽,我是不是會死?我好痛,我可不可以死?」

  媽媽雪瓊告訴他:「乖孩子,你可以死。媽媽只是你短暫的媽媽,觀世音菩薩才是我們大家永遠的媽媽。

  你是菩薩最鍾愛的孩子,祂派你來幫助大家,你做得非常好。

  現在,你就要回到菩薩媽媽的身邊去了。你要記得:換一個新的身體,回來繼續幫助大家,也繼續成就你的佛道。」

  說這些話的時候,雪瓊含著微笑,他不要讓自己的情執,打亂了孩子緣著菩薩音容的心。

  雪瓊把孩子的手,交到法師手裡;叮嚀孩子要專心聽著法師唱誦的佛號,跟著引磬聲找到菩薩。

  這一天,是俊翔短暫人生的最後一個早晨。

  十三歲的王俊翔,一九八一年七月三日出生於美國洛杉磯,一九九四年十一月十日,在鳳山寺的佛音繚繞中,安詳往生。在他最後一口氣息裡,「菩薩」兩個字音依然清晰可辨。

  媽媽雪瓊把失去愛子的痛楚,埋在內心深處,直到一九九七年初春,她參加了印度請法團,在達隆沙拉的滾滾煙塵裡,終於走出陰霾,供養了這一段心路歷程。

  經過雪瓊師姐的首肯,我們把她的手稿加以整理,呈現在這裡……


細說從頭

  俊翔在家中是老么,上面還有三個姊姊。一九八○年,我們全家移民美國,到異鄉開創一片新天地的時候,俊翔還沒有出生。經過一年多的打拼,也就在俊祥出生的那一年,我們的經濟漸漸穩定下來。同修士良每天忙著工作,我一方面經營汽車旅館,一方面還要照顧女兒們的課業,俊祥常常被放在嬰兒遊戲床裡,靜靜地自己玩。

  孩子們的教育問題,一直是我們最關注的,尤其是生活在海外,與傳統文化接觸的機會不多。因此,一九八三年起,每逢星期天,我們就放下一切,前往白塔寺(西來寺的前身),度一個充滿東方文化的周日。女兒們上「中文學校」,大人們聽法師講《八大人覺經》,唱誦梵唄,俊祥乖乖地跟著我們,不哭也不鬧;那時候,他才兩歲左右。

  那一段日子理我逐漸發現:出家人與世間人的生活目標很不相同,他們追求的是靈性增上,而不是世間的財富與成就。我反觀自己庸碌的人生,漸漸對出家修行的道路,生起很大的景仰。我有時會這樣想:「等到孩子們大學畢業,如果與佛法有緣,我願意支持他們出家。」

  三、四年以後,家母往生,我們全家人遂由每周日吃素,自然轉變成了常年吃素。吃素約一年左右,俊祥七歲,有一次祖父母來訪,他不得不陪著吃海鮮。誰知道,食物才剛入口,他立刻猛烈的腹瀉,一次接著一次,瀉到走不出廁所的大門。在無計可施的當時,我想到了求助觀世音菩薩。這孩子從小就與菩薩有緣,每逢孤單恐懼的時候,他常常會誦念菩薩聖號。說也奇怪,三句聖號一念,俊祥的腹瀉果然止住了,不藥而癒!從此,俊祥對於觀世音菩薩,更有信心。

  俊祥是個很有愛心的孩子。有一個周末,他養的魚生病了,我開車載他帶魚去看病。一路上,他緊緊抱著裝魚的罐子,為了怕周末魚店關門較早,他不停的催促,就像愛子生病時的天下父母。又有一次,他的魚死了,雙手捧起魚屍,他獨自走到佛堂,為魚誦念往生咒,然後憂戚肅穆地把魚埋葬。這個孩子的善心,就像是與生俱來的。

  我們的汽車旅館,與當地福利局訂有契約,接受無家可歸的浪人留宿,孩子因此經常接觸到社會底層的苦難生命,也有了很多省思生命價值的機會。俊祥的三個姊姊都很爭氣,初中、高中、大學,一路順利的走過來,也始終沒有忘懷一顆奉獻人群的心。然而,西方社會長大的孩子所選擇的方向,與我心中暗自期待的,卻是越離越遠了……。


大覺蓮社結法緣

  一九八七年,家母往生,我和俊祥在大覺蓮社,第一次見到常師父。後來偶爾再去大覺蓮社,經常見到常師父獨來獨往,行止中自然流露的德行,讓我印象深刻。

  我曾向師父請益:「誦一遍《地藏經》迴向亡者,亡者只能得到功德的七分之一,這麼說來,我們為亡者誦經,實際上不是很自私嗎?」記得師父是這麼回答我的:「我們為故去的親友誦經,是結下一個善緣…。」我們也逐漸地和師父結下了不解的法緣。

  一九九二年,在王弘庸師姊的鼓勵下,我開始參加《廣論》研討,一開始,雖然因為事情多常常請假,卻不知不覺地被吸引了讀下去。好幾次我讀得面紅心跳,《廣論》就像我的一面鏡子,清楚地讓我認識自己的問題,使我心生慚愧。我試著在生活中、在生意場中,去實驗、印證書中講的道理,發覺真的很有用,漸漸的,更發現非用不可。

  一九九三年,常師父到洛杉磯來傳八關齋戒,談到了心聖長老供養鳳山寺,以及鳳山寺將設立佛學院的緣起種種。

  「設立這個佛學院,給沙彌最好的僧教育,不只是為了大家,也為了我自己。」

  「我來生也需要有一個學習正法的地方啊!」常師父自謙地說。

  師父的每一句話,都重重敲在我的心上。我想到師父來生的願望,再想到家中唯一的男孩俊翔,心中不禁興起了想望……。

  有了這個願心,我遇到的第一關卻是自己--真正考慮到要實踐,才發現母子情牽的猛烈,非常難以割捨。我和士良經過不斷地向三寶祈求,努力地調整心態,終於克服了心理障礙。我們決定徵詢孩子自己的看法:

 「走這一條路,是接受一套最完整的訓練與教育,你必須付出很多的時間與心力。你的主修是佛法,還可以學到孔子等東方哲學,這些都是最偉大的學問。

  你不用像姊姊一樣,等到大學三年級才開始修習主修科目,你從現在開始將一直修下去。

  如果將來能學成,你會成為一位了不起的老師,你的學生是所有的人類。就算你學不成,至少對東方文化有了一些認識,還是很有幫助的。

  不是很多人能得到這個機會,你願意試試看嗎?」

  「好啊,我試試看!」沒有任何疑惑,沒有任何煩惱,孩子一口就答應了。三個姊姊也都為俊翔高興。唯一的猶豫,是來自分離的不捨。

  我向師父提出了請求,常師父和梵因法師分別和俊翔做了個別談話,證實這是適合俊翔的一條道路,於是,我們決定把理想付諸實踐。


返鄉之路

  經過一年的準備,返鄉的日子近了,俊翔每天滑著他玩了幾年的滑板,平靜的數著日子:

  「我還可以再玩四天,還可以再玩三天,再玩兩天……」。

  特別記得臨行前兩天,俊翔跟著我去購物,我選好了物品,回頭看見他一如往常地站在電動玩具店門口,專心地看著別人玩。我心中閃過一個念頭:

  「就讓孩子再看一會兒吧!馬上也就沒有機會了。」

  轉念間,才驚覺自己的縱容之愛,不禁啞然失笑。俊翔馬上要走上的康莊大道,是百千萬劫難以遭遇的,我還在憐惜著他,真是顛倒無明啊!

  終於踏上歸途,來到鳳山寺,是在一九九四年十月二日,一個晴朗的秋晨。

  我們的車剛剛抵達山門,俊翔忽然指著寺旁的建築,肯定的說:

  「這個地方我來過。」

  這時的俊翔,連中文都還說不流利,更不用說何時見過類似的台灣式現代建築了。

  「我記得是在兩年以前,我做了一個夢。夢裡,我自己一個人跑得很快很快,來到了這裡。」他又補充說明。

  這時候,開著車的盧總幹事和我,心中都雪亮了。

  進了鳳山寺,我放心的把俊翔交給師父,就隨著團體南下,參訪各個廣論研討班去了。

  一週以後,我回到鳳山寺,參加沙彌預科班的探親會。俊翔平靜開朗,舉止間多了一分彬彬有禮;他用生硬的國語表達心聲的時候,雙眼炯炯有神。他努力地適應這個與他成長環境大相逕庭的新環境,有歡喜也有煩惱。

  我親眼看見,這一群預科班的孩子們,和幾位法師相處得像家人一般融洽--那真是一幅溫馨的畫面!我給了俊翔更多的鼓勵與祝福,希望他能順利地適應這個最好的歸宿。


青天的霹靂

  完全沒有料到無常的考驗已經悄悄籠罩在我們的頭上。

  十月二十六日黃昏,天空下著雨,我按照預訂計畫到了中正機場,準備搭機回美國。在機場,我撥了電話到鳳山寺,卻聽到法師這樣的吩咐:

  「你暫時取消行程,俊翔幾天來一直劇烈肚子疼,已經送去了湖口的醫院。」

  我走到機場外面,陰雨的秋末黃昏,天色昏暗得讓人慌了手腳,我站立街頭等車南下,直覺一股寒意……。

  俊翔的病情急轉直下,由湖口醫院,轉到新竹醫院,再轉到榮民總醫院。數日之間,有如天崩地裂--孩子肚子痛是因為肝硬化!他年輕的生命,竟然走到了一個生死搏鬥的關口。

  士良和三個女兒由美國趕了回來,公婆也傷痛欲?;全家人好像成了暴風圈中的細沙,任憑風暴掀攪翻滾,茫然無方向。在如此強勢的業感下,我讀了一年多的《廣論》,此刻完全使不上力來。無常的大網,輕而易舉地擒住了貪執愛欲的我們。

  當時,如果不是團體的護持,我真不知道這一段路會如何走過。

  十月三十日,俊翔被接回鳳山寺,後來又再回到醫院,這一段進出醫院的過程裡,全靠著師父、僧團的法師們和團體裡的師兄師姊,搶救支援。揉手、揉腳,陪著唱佛曲…,病床上的俊翔,被照顧得像一位王子。而法師們除了照顧俊翔,還要照顧心病、心碎的我們,為我們善巧地開示。

  如淨法師、如清法師、如證法師、淨通法師……,都因為過度辛勞而一寸寸消瘦了。

  但是,逼近俊翔的死神,卻一點也沒有慢下腳步;從進醫院到捨壽而去,這一章「無常」的功課,只給了俊翔兩個星期去研讀。


念佛聲中安詳往生

  一九九四年十一月十日清晨三點十分,我走進病房,俊翔正在找我,他很痛,臉上血色全無。到了五點多,俊翔又拉了一灘血。

  「媽媽,我撐不下去啊!好痛!」俊翔說。

  「弟弟,你要聽法師的話,繼續念觀世音菩薩的聖號。弟弟,你見到觀世音菩薩了嗎?」我問。

  俊翔點點頭,他見到了觀世音菩薩;一旁的法師也告訴我,俊翔的確在凌晨一點十分左右,見到了觀世音菩薩。

  「菩薩很好看;祂全身穿著白色的衣服。」俊翔說。

  我握著俊翔的手,和他做最後的道別,告訴他我們會在菩薩那兒相遇。

  這時候,有人拉我的衣服,提醒我勇敢地拋開情執,不要牽絆了俊翔的解脫。

  我把孩子的手交給法師,俊翔默默地接受了;他不間斷地看著菩薩像,念著佛號,一連幾個小時,他努力不懈。

  早晨十點,俊翔全身血管凹陷,似乎血液已經流盡。廣論師姐廖珍蘭醫師解釋:俊翔是靠著胃脈在支撐著生命,這完全是心力提得很高的關係。

  我們明白了!俊詳在等待著觀世音菩薩來接他。

  我照著法師的教導,開導俊翔:「菩薩無所不在,祂就在你的心中。你只要把身體放鬆了,菩薩就會來帶你。」

  十點五十分,俊翔要了摩尼水,一次一小口,他慢慢的吞下去。

  他要求盤坐起來,林素卿師姊抱著他,讓他盤腿而坐,把頭趴在座墊上,減輕一點痛苦。

  然後,俊翔抬起頭,眼睛看著佛像,平靜安詳地走了。他最後的每一口氣息,都仍然可以聽見「菩薩」兩個字。


劇痛

  辦完俊翔的後事,回美國之前,士良與我驅車去向老人家道別。半途中,在高速公路休息站停下來用餐,我刻意買了俊翔最愛吃的冰淇淋;勉強吞下去的時候,卻感到燒灼如火炭。

  捧著俊翔的骨灰,離開了團體的保護,我回到原來的生活軌跡。

  回到美國的第一天我照常去上了《廣論》,並將俊翔的事供養出來;同修們都為無常、業感而嘆息。然而,不像世間人慣用的弔慰方式,大家還是平靜一如往昔地以法相對待。我努力的把自己撐住,努力地緣念,我不要讓剛剛離去的俊翔牽掛。

  我掙扎得很苦,劇痛讓我覺得自己是一尾油鍋中的魚,我拚命抑制住捨離貪愛的苦楚,壓抑得全身都僵硬了,然而,心力還是一直往下滑,傷痛一點一滴地滲出血來,我終於全面瓦解了……。

  十二月底,西來寺替俊翔籌備一場告別式,姊姊們集結了弟弟寫的樂曲和從前的相片;就在準備的當中,因為一點細節,女兒和我發生齟齬,生氣地走了出去。我急著去找,卻巧遇一位從前相識的友人。他親切地和我聊天,我卻搜盡枯腸、理不出頭緒:這位朋友究竟是誰?「茱蒂,你怎麼了?」不知情的她關切地問我。我搖搖頭,「沒什麼,只是一點頭疼。」我孤單地走在超級市場一排排的貨架中,茫然地想著:苦痛再大,我終究還是得活下去!

  對我而言,這真是一段生死的掙扎,一分一秒都在與煩惱搏鬥。猛厲的邪見一而再、再而三的現起,讓我無法抗拒:「如果不帶著俊翔回去,我們就不會失去他。如果不帶著俊翔回去,我們就不會失去他。」

  我明明知道這一切都是業感,師父和團體對我們的恩是那麼清晰實際,然而,每當外境一現起,拒絕煩惱或是和煩惱共處,我必須在一念之間加以抉擇。

  師父交代我們要參與團體,士良與我抱著這段浮木,在身心俱疲的現行裡,卻依然感到茫然。我希求慰藉的軟弱心時常會滋長起來,身心在粗重煩惱的煎熬中,分分秒秒做著吃力的拉鋸戰。


地獄中的一陣涼風

  經過了半年,我終於慢慢地在平靜中回憶起師父與法師們的教導:

  「你要認清惑、業、苦的真相,在時間老人來收取軀殼之前,先做好準備。」常師父叮嚀我。

  「俊翔十三年的生命,有他前世的因,和來世的果……」淨遠法師在火葬場開導我。

  「要懂得以善知識的眼目為光明……」如淨法師期勉我。

  身心還是沒有調伏,腳步跌跌撞撞,可是,我沒有退路,只好硬著頭皮向前跨,一步一步地學。

  從零分,進步到十分,到二十分……,一直等到了師父來,我才把心中覆藏的煩惱觀過心,一五一十地向師父稟告。

  「師父,我真的治不好失去愛子的痛苦,我該怎麼辦呢?」我祈求師父教導。

  師父講了一個故事。

  從前有一個農夫,正在尋找他走失的黃牛,剛好看到一位已經證果的出家人正在晒僧袍。農夫把黃色的僧袍看成了走失的黃牛,他捉住僧人,送進衙門,僧人被判了十二年的牢獄。僧人的徒弟來探監,才從僧人嘴裡明白這一切都是業感。往昔,僧人曾經關過農夫十二年冤獄,如今,黃色的僧袍在農夫眼裡,成為一隻「千真萬確」的黃牛。僧人叫徒弟不要去上訴,他安心地受了報。

  「業感現起的時候,我們看不清真相,就像農夫錯認僧袍為黃牛。」

  「多參與團體吧!就算在地獄受果報,還是要珍惜一陣涼風的因緣。如果有機會,不妨回南海寺去皈依、懺悔。當你真正想通的時候,再回頭看現在的自己,會覺得很好笑。」師父苦口婆心地勸說。

  就這樣,我吹著師父帶來的陣陣涼風,從煉獄中再往上爬;路途中,同行善友們的策勵不斷,我的心慢慢踏實了下來。


回首

  今年二月,我參加了印度請法團,在達隆沙拉的滾滾煙塵裡,我見到法王的慈悲攝受力,體會到師父這麼多年來為了把正法留下來的悲心。結行之後,我照著師父的吩咐,直奔「南海大醫院」。在南海寺幽靜的院落裡,我與引我走入團體的王弘庸師姊重逢,心中的感觸很深。

  在南海寺,見慈法師首先用暇滿做譬喻,引導我去除身上的毒瘤。

  「我們知道了暇滿人身難得,卻任著愚痴,不肯丟棄愛執;就好像握著資本的投資者,店是開了,卻認不清,投資錯了,任著一直賠下去。我們難道要繼續把暇滿人身賠下去嗎?」

  我心裡生起了恐慌。兩年多了,我情願困在死角裡,任著多少善知識的法水被糟蹋,只因愛執難破;師長用了密密麻麻的救生圈圍在我身邊,而我,卻一直陷在自己設的障礙之中。我讓師長、團體擔了多少心呀!

  我開始對自己這一向的邪見產生了厭離。

  難怪師父一直鼓勵我參與團體,原來我資糧不夠,沒有能力淨罪啊!我決定緊緊抓住救生圈,珍惜這百千萬劫難遭遇的機會,勇敢地回首面對。


不做風中翻滾的細沙

  如果您問我:現在爬到哪兒了?是四十分?五十分?還是已經過了及格線?

  我只想告訴您:

  不願再做風中翻滾的一粒細沙,我決定把自己這粒細沙,參與建築城堡的工程。

  路雖然還很遙遠,但是終歸成為城堡的一部份,我還是有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