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華夢醒

台北增上班 秀秀

  接到佛學研討班的開課通知,上課地點居然在南京東路四段,我的心一緊,不必問也知道在哪裡-我在這一帶虛晃了青春八載。雖然心裡有數,第一次抵達台北學苑,遙望對街,還是禁不住淚眼模糊。天啊!就在對面,我洗碗洗到浮華夢醒,雖然對面已改建成辦公大樓,但往事塵煙,歷歷在目,泉湧而至。

  大學玩了四年,雖然修了教育學分,也很認真地接受「張老師」的訓練,但在找工作時,才發現必須修輔系,否則沒資格任教。當不成老師,便往大眾傳播業發展,先到一家小廣告公司當秘書,接著做過車廂廣告的AE,無論個案多小,來者不拒。幾年後跳槽到前十大的廣告公司,在團隊運作的激盪下,沐浴乳、化妝品、名牌球鞋和食品廣告,每一炮都打得震天價響。電視上浪漫引人注目的畫面,帶動流行的廣告詞,讓我陶醉了三、四年,頂著XX廣告公司的光環,我好似創意和前衛的化身,沾沾自喜、好不風光!

  此時,我二十幾歲,正愛漂亮,加上屢建佳績,獎金不少,總要用點什麼來彌補緊張忙碌的生活。我的方式是用名牌把自己包裝起來,吃、用、穿著都很正式、體面。連小小的電話簿或筆記本,只要皮封套有打上標誌,售價少則兩百元,多達上千元,買得一點也不心疼。

  幾年後,我開始在想我究竟在做什麼?工作性質是把「一分好」說成「十分好」,用柔媚、煽情的文字或畫面來推銷產品,同事彼此用慣了這種誇張式的言辭,當他說欣賞或感激,究竟有幾分真誠,也常搞不清楚。我越來越討厭這種虛偽!

  事實上,工作壓力一波接一波地衝激著。新產品一推出,別的公司跟進,我們馬上要變招,否則無法保持領先。加上有的同事耍心機,在老闆面前突顯自己,或拿蹺要公司加薪,我越來越不能忍受和這種人在一起。我那年輕的心中,追求卓越亮麗的理想,好似點點滴滴被侵蝕、被枉屈。

  有一次在咖啡店裡,我把這種苦悶倒出來,幾個同事也心有戚戚焉,便邀約合資去經營一個溫馨的場所,讓三五好友可以真心暢談的地方。於是一家充滿家的溫馨、高格調、中價位的鐵板燒餐廳就此誕生,地點就在台北學苑的正對面!我就是那個穿得飄逸脫俗,想在工作場所營造溫情、真誠的「老闆娘」。

  股東特別叮嚀我要把廣告企業的精神拿出來,堅持品味,用企業管理,不可以亂打折做人情。他們真懂得我的弱點,我體貼員工的辛苦與敬業,出手大方,員工叫窮我就加薪,最後為了收支平衡,我的支薪還沒有廚師高。即便如此,還是留不住人,股市三級跳,在泡沫經濟的榮面下,連小妹也要去碰碰運氣。

  不只是股市的黑洞把手底下的人吸去了,餐廳外大馬路陸續翻修了幾次,搞得生意不穩定。不但理想束諸高閣,幾年下來,情勢所逼,不但配菜、煎牛排難不倒我,客人散去,我還會撩起長裙去洗碗盤。天天忙得團團轉,還要擔心客人來少了,入不敷出,怎麼向股東交代?此時不是沒有脫身的機會,老顧客中有大公司的老闆欣賞我,要聘我為秘書,可是餐廳改裝潢兩次,加重成本,我還沒有把本錢賺回來,怎麼好意思走?

  有一次,面對山也似的碗盤,好像怎麼洗也洗不完。我已腰酸背痛,一顆心沉到谷底,想到自己三年多來,早出晚歸,低聲下氣,把青春埋在這個餐廳,還落得這般落魄。我好像陷在漩渦中,卻脫身無門。悲從中來,任由淚水像潰堤的河水,溶掉臉上的脂粉,也沒空去擦,雙手繼續在泡沫中搓洗碗盤,往事也像泡沫一樣,閃一下,破滅了,一個接著一個……。

  求學時代,我最討厭寫調查表,寫到父親職業欄,「印刷工」三個字讓我覺得會矮一大截。我羨慕別人家裡有電視、熱水器、蓮蓬頭。不只如此,我羨慕姐姐漂亮、靈活,是眾目的焦點,在她旁邊,沒人注意我這醜小鴨。那時小小年紀,不知道自己渴求「豔羨的眼光」;它像一股源源不斷的動力,讓我為了老師的讚美拼命。可是國二以後,第一名的寶座難保,我改以奇裝異服、叛逆會玩的形象吸引同儕的注意。玩掉了求學生涯,廣告業正對我的胃口,也為我帶來不少光環。我從小渴望的舒適、亮麗都追到了,但在名牌包裝、笑臉迎人的背後,卻是無底的空虛和矯飾。

  勾住我,免於被捲進漩渦底部的,卻是素來排斥的庭訓-我還知道什麼是信義、什麼是責任。啊!我一個泡沫追過一個泡沫,在南京東路風塵僕僕地追了八年,追到自己就像上了鉤的魚,吞下什麼也不清楚,只知道好痛、好痛,拼命的掙扎。這時幫我解套、拉我一把的,就是苦等我十幾年的男朋友。我雖知他死心蹋地疼惜我,但實在迷於創造自己的理想,把這份平實的感情放一邊。直到捲入這虛無的漩渦,才知道腳踏實地的可貴。

  大哭一場後,我想通了:掌聲、新點子、名牌、金錢,就像碗槽裡這堆泡沫一樣,終會消逝。我決定丟下開始好轉的餐廳,不帶走一毛錢,割斷一切的人脈,和男朋友到國外讀書,去圓我的「老師」夢。

  回國後在教育局當專員,爭預算、推專案,一頭熱地為教育打拼,可是老師們的回應令人氣餒。這種無力感或許是因為自己沒有實戰經驗,我便離開那個頭銜響亮的職位,改當輔導老師,能推動多少,就有多少學生受益。一次機緣下,在參加福智文教基金會舉辦的教師營中聽了「觀功念恩」這堂課,才知道除了熱誠,我還需要方向和方法,所以開始進入福智法人研討班學習。

  幾年薰習下來,我看清了當年把我釣住的是什麼,我一直警策自己往內心去找生命的火花,不要再尋那煙火似的浮華。雖然追悔惋惜那段荒唐歲月,但看到莘莘學子中步我後塵的迷路者,我能多一分了解與包容,比較容易點出迷津,這至少就是這個逆境幫我成長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