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二三事

姚妙華

出生就被抽鴉片的祖父賣掉換錢的父親,這一生注定是個坎坷歲月;雖然立即被曾祖母贖回,但是祖父這種賣兒的行為,也使他無顏在家中立足,而遠走外鄉杳無音訊。祖母為養家活口到城裡幫傭,年幼的父親非但失去依怙,也無兄弟姐妹,只和挑擔賣雜物的曾祖母相依為命。窮困的家境讓僅六歲之齡的父親,就必須去替人放牛餬口,根本沒有機會受教育。這是民國初年貧困社會環境下,大部分鄉下人的命運。

  從我懂事開始,印象最深刻的是家中的報紙從未停訂,父親一早把棉被店打開,打掃乾淨後,第一件事就是閱讀報紙,是閱﹁讀﹂,因為他是一字一句的念出來,而且是用台語;即使後來戴著老花眼鏡,也是如此。另外一則,是父親記在黑板上的數目字,對上小學的我而言好像天書,一點也看不懂,還以為他老人家寫錯了,怎麼我的一二三是橫躺著,父親的一二三是站立的?這個8怎麼老是右上角有個缺口?寫錯的話就擦掉嘛,為何打個×留在那裡?後來才知道開口的8是五,打×的是四,這是漢文的記法。這些都是父親自修而來的,包括識字在內。

  還有一件我很佩服的事,父親不因自己不幸的童年而喪失對人的關懷。有一個住在山上的人,他大約要一兩個月或更久才到鎮上一次,每到就會喝得醉醺醺的胡言亂語找人家囉嗦,死纏活纏,顛三倒四的話裡又有許多人生無奈,由於大家了解他的背景,大都不以為忤。麻煩的是他瘋完了之後,就要倒頭呼呼大睡,這一睡一定是隔天了。那個晚上父親會去尋他睡在哪裡,冬天的話,拿人家來翻改的舊棉被替他蓋上,夏天的話就用幾只棉袋蓋著。

  他家遠在山上,當時又沒有電話,他家人也沒辦法立即察覺他老兄跑到哪裡去了,通常是到隔天才看到一個長得非常魁梧的女人來揪他回去:「你又偷跑出來!」老人這時老實得很,只是呵呵的笑:「這是我女兒。」下一次看到他時,仍然是滿臉通紅、酒氣沖天,碰到父親就會招呼:「老棉呀!」好像來宣告他今天又要露宿了。

  還有一次,一個陌生人來店裡,既不買又不走,父親停下工作陪他閒聊,奉茶又奉菸;他仍然黏著不走,父親只好請他獨自坐著,趕快重續手上的工作;到了中午他依然待著不走,父親又招呼他吃中飯。這時母親已經老大不高興了,一直數說父親不下逐客令,耽誤工作又浪費一餐,而且這個人看起來黑魅魅的不似善類;父親安慰母親:「沒差那一點啦!」其實也不是母親小氣,要養十個子女,生活的壓力不得不讓母親精打細算。

  這個人吃飽之後又和父親聊一陣子才離開,他建議父親,店面那一片玻璃窗很不安全,需要修改修改,不然很容易被人破壞入侵。父親也不以為意,說這麼久以來都平安無事。隔天市場一早就驚天動地掀出一件駭人聽聞的事:有一家雜貨店被偷了,玻璃窗整個被割開卸下,遭竊的店家白著臉在那兒喘氣。只聽母親悄悄地數說父親:「只有你會請小偷吃飯。」

  父親平凡的一生,對社會、國家不曾有多偉大的貢獻,但是他那知足、惜福、安分守己、樂於助人的特性,是教育我最多的典範。他老人家的抱負,正是那一幅貼了幾十年都不曾改過的春聯所揭櫫的意涵:

  「人或凍寒非我願,世都溫暖是余心。」

  不知那些寒冬擁被而眠的人,是否感受這股溫暖除了棉絮的作用外,還有來自父親那份平凡的願心?如果今天我有學佛的因緣,那有一半的善根是由父親替我引發的,從小我凝視這一對春聯,慢慢了解工作除了賺錢養活自己外,還要加上一些什麼才圓滿。後來讀到杜甫的詩:「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心中才體會出唯有這份無私的關懷,才能夠讓生命發出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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