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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桌上的歌聲
◆文∣林振祥 插圖∣吳正郁
曾經深惡痛絕、視若寇讎、和父親長達三十多年相敬如冰。他，怎麼轉化家中的打罵聲為歡笑聲，一同演出夢中的全家福？
父親受日本教育，在校成績非常優異，曾當過日本兵、日本警察，所以對子女的管教非常嚴格，對課業的要求極高，只要成績有一點點退步，或沒有達到他的標準，一定給予最嚴格的處罰──除了受到狂風暴雨般的狠打外，還要被銬在竹林裡讀書，常常大半天下來，頭皮已被蚊子叮得像釋迦一般了。
這樣嚴格的管教方式讓我害怕，漸漸轉變成厭惡、瞋恨。只要遠遠看到父親，就想辦法避開，最好能一整天都不碰面。而更讓我心痛的是，父親對媽媽也這般嚴苛，在孩子眼裡，他是個不折不扣的暴君。每當看到別人一家大小有說有笑、和樂融融時，淚水總不自主地泛滿眼眶，除了羨 慕，更是酸楚，內心不時吶喊：「天啊！有誰能幫助我！有誰能帶我遠離這痛苦的深淵！」
就在生命最灰暗、最低潮的時候，我進入福智團體學習，在「觀功念恩」的課堂接觸到另一種生命態度。但一開始我懷疑、抗拒：「他是我最痛恨的人，我怎麼可能觀他的功、念他的恩呢？這太難了、太難了！」但透由師長引導及同學分享成功經驗，我漸漸生起信心。當我的心慢慢平靜沈澱下來時，我記起了一件塵封往事，它讓我的心境徹底翻轉。
高中畢業那年，我跟父親賭氣不念大學，跑去跟做建築的表哥學做模板，當完兵後又繼續做模板工。有一天晚上，父親把我叫到房間，當我推門進入時，被眼前的景象嚇呆了——父親淚流滿面跪在我的面前，哀求我一定要去讀大學，我倉皇失措的跪在地上答應著：「會的！會的！我一定會去念！」讀完大學後我幸運考上公職，任公務員至今已32年，收入穩定，生活平順，如果不是當年父親的那一跪，我怎麼會有今天呢？
小時候我最怕遇到放假日，尤其是放長假，因為家裡永遠有做不完的農事，每天又累又苦。跟爸爸一起下田，總會被要求：草要拔得很乾淨，地要挖得很深，整地不只要平，菜園間的距離更要很平均，用過的農具一定要清洗得乾乾淨淨⋯⋯當時我不懂，總認為他做事龜毛、效率太差；叔叔們就不這麼講究，和一板一眼的他一起工作真是一種折磨。但現在回想起來，父親做任何事情的態度都是不求速效、穩扎穩打，我們兄弟的事業之所以能夠成功，都是父親長期薰習、訓練的結果。如果沒有父親嚴格教導，我的行為不曉得會偏差到哪裡去。
想到這些，我懊悔不已，決斷一定要改變對父親的態度，不要再讓他傷心了。但橫跨在父子間長達三十多年的「相敬如冰」，要如何跨越呢？我知道這一切很不容易，但一定要克服萬難，邁出第一步。經過一段時間思惟，我決定先從無聲的關懷做起！
一有空我就到樓上父母親的住處打掃環境、補充生活用品，這樣默默做了一陣子後，父親也發現我的改變。於是我邀請父母親下樓和我們一起吃飯，看到他倆走下樓梯時，我激動地流下淚來，我期盼多年的溫馨場景終於要在家裡出現了。
但理想中的和樂景象並沒有發生，長年疏遠造成的鴻溝無法一次跨越。用餐時，沒有和樂融融的對話，只有筷子和碗碰撞的聲音。父親當然也察覺了，他透過媽媽、姑姑等人，要求恢復以往狀況，把飯菜拿到樓上吃。好不容易跨出一步，我當然不希望努力化為泡影，左思右想下，終於找到了好方法。
再一次團聚在餐桌前，我和媽媽一起回憶往事，媽媽的話匣子打開，許多「古早古早的故事」就自然流洩出來，父親也加入回憶往事的行列，可口的菜餚、懷念的往事、貼心的互動⋯⋯終於那個我企盼多年、欣羨已久的景象，在我家上演了。
現在我家的餐桌上，不僅有談話聲、笑鬧聲，更有父親開懷的歌聲，雖然總是那一百零一首的日本老歌「恨你入骨」，但聽在我的耳裡，那是最優美的歌聲，我想這首歌應該改成「愛你入骨」才對，那是我在父親絮絮叨叨的叮嚀中所感受到的滿滿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