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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肝」願
◆口述∣小慧 整理∣涂宏鈺
童年,曾被棄養,活在爹不疼、娘不愛的陰影中。成年,父親病重,需要器官移植,符合配對者兩人,但他指定要她的肝⋯⋯
「黑沉沉的夜裡,孤兒院的小朋友都睡了,我悄悄從被窩爬出。今晚怎眺望不到窗外那輪熟悉的明月?我瑟縮牆角,喃喃著:我想回家,我好想回家⋯⋯」
我又從這樣的夢魘裡驚醒。從小,因故沒跟爸媽住,而是住在爺爺家。爺爺脾氣不太好,不高興就責罵我。有時他會故意試探:「妳比較喜歡阿公,還是爸爸媽媽?」有時他會幫我打包行李,連同我一塊「甩」到門外——在我表達想找爸媽後。
直到九歲,爺爺過世,我才回到爸媽身邊。無奈,當時他們感情惡化,爸爸激動起來,甚至會打媽媽;我和兩個弟弟常常有一餐沒一餐的⋯⋯後來爸媽離婚了,我們就跟著爸爸生活。
離婚後一無所有的爸爸改做建築翻修工程,每天都早出晚歸,無暇關懷我的課業,然一旦我成績不佳,他就大發雷霆,嚴厲打罵;加上處於婚變低潮,心情惡劣的他常常批評我,讓我對他充滿畏懼。
那個年代單親家庭還不普遍,父母離婚的孩子令人側目,同學常嘲笑我沒媽媽,讓我很自卑。每當學校舉辦活動,邀請父母到校同歡,我都形隻影單;臨近母親節,老師領唱「母親像月亮一樣⋯⋯」看著同學幸福的表情,我的心竟在淌淚。同學說我像刺蝟,一遇到危險就急於防衛,讓人難以親近,其實,我只是非常孤獨無依、沒人保護⋯⋯
為了照料孩子,爸爸在我六年級時續弦。由於根深柢固重男輕女的價值觀,他們常對我說:「女兒是替別人養的,長大就是別人的。」讓我想藉此獲得母愛的希望落空,甚至有再度被遺棄的感覺⋯⋯對我而言,親情的溫暖竟是如此遙不可及!
* * *
亟欲離開這樣的感覺,尋覓自己的幸福,我很早就結婚了。雖然先生對我很好,也有了兩個可愛的孩子,但童年的陰影始終纏縛著我。我渴望至心的快樂,企求智慧的答案,所以一聽到「《菩提道次第廣論》裡可以找到生命中所有的答案」這句話,便踏進了廣論研討班。
研討班班長很關心我,常傾聽我訴說煩惱,開導我如何面對。我逐漸了解「生命無限」與「業果」的概念,並學習如何「觀功念恩」,特別是許多看似天經地義的事,卻非這麼理所當然。
不久,生命的嚴峻考驗落到我頭上。罹癌的爸爸,到了必須換肝的程度。我和弟媳都符合配對條件,但爸爸認為親生女兒的肝,「成功率」較高,向來強勢的他便自行決定由我捐肝。
雖然有研討班的心靈學習,但此時我的內心出現一百個「不」的理由——先生事業面臨瓶頸,經濟壓力大;女兒陷入青春狂飆旋風;兒子才四歲需要我照顧;自己術後休養無人關顧;最煎熬的是,婚前家庭帶來的心理傷痛仍時時刻刻、不經意的刺痛著我⋯⋯「當初你不要我,現在卻要我的肝?」
我實在不知如何對爸爸觀功念恩,並抱持歡喜心,勇敢而堅定的站出來。班長問我,「如果不捐,會不會遺憾?從報恩的角度來看,這一生該報恩的是誰?(女兒還是媳婦?)與其花那麼多心思焦慮,為什麼不多花一些時間祈求佛菩薩加持,讓一切平安、手術順利?」
理性的班長讓我看見自己的責任,也策使我去想爸爸的恩。我「看到」離婚後的爸爸並沒有拋棄我們,而是獨力擔下養育三個孩子的責任,這其實是很辛苦的。而這時年邁的他,正需要一個健康的肝來獲得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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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進醫院檢查的那天,我和弟弟一家大小都去送他。爸爸很認真、很仔細的摸著、看著每個孫子的臉,我跟爸爸說:「要加油喔!過幾天我就去陪你了。」他回道:「安啦!不用擔心啦!醫生都說可以了!」爸爸上車後,我忍不住哭了,發現從未表現出對病痛擔憂的他,原來也會恐懼,也有脆弱。我很不捨、很害怕,因為即使自己的心靈很少受到關注及撫慰,但他是我所剩的、最親的親人了。如果沒有這次的經驗,我從未感受到與爸爸的連結是這樣的深刻與緊密。
住院等待捐肝時,隔壁床90歲的奶奶因病苦不斷哀吟,想到健康的自己是為了捐肝給爸爸才住院,是何等的幸福。爸爸手術很成功,但我術後身體不斷發冷,找不出原因,直到醫生換藥後才逐漸好轉。我驚訝這種發冷的感覺,像極小時候對家庭失溫的感受。奇妙的是,捐肝以後,我的心也似乎得到平靜——在在看見爸爸的恩與德。
仔細回想,爸爸是個優秀的人。他開過聯結車、經營過麵店、做過油漆工。為了養大我們,他非常盡責,就算遇到不會的事物也不退縮,總是努力學習,用心去做。他曾經說,「做人就是要做有用的人。」所以即便忙得沒天沒夜,他依然重視我的課業;即便沒人同理他的婚姻挫折,他依然堅強養育孩子;而他這堅毅的性格也深深影響著我,就像這次無憾的捐肝抉擇。
曾經渴望愛,得不到愛;卻在付出後,看見真愛。透過這次事件,我深刻感受到,我們有多麼愛自己的家人⋯⋯原來,愛一直都在,要由觀功念恩點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