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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口的樹
◆劉維茵 |
村口一直有樹。
又高又大,邊邊角角地站著,把村子的來龍去脈看得清清楚楚。
靠近柴魚工廠的是苦楝與大葉欖仁,班哨旁有木麻黃,糖廠鄰側長著七里香,都是三十年以上的樹,東西南北各成其好。
村子不大,來歷也簡單。清代羅大春開通北路時,得其黎到新城、岐萊六十里,稍得平土,來往路上有一棵高聳雀榕,遠遠可望,人們稱為「三腳松」。從軍人員說,從蘇澳到新城「無路荒山峻,參天古木高,修蛇臨澗躍,怪鳥繞營號」,瘴氣四處瀰漫,鬼吼鬼叫的,還沒作戰,已經先火燒心,疑神疑鬼。立地建哨。平原上的大樹,像是一張清涼帖,安神伏氣。留守兵士守著這棵樹,伏貼在太平洋旁側,隔路與太魯閣九宛社相近,以木代目,看緊自己的性命與運氣。
大樹實在高大,人長在其下,如海潮靠岸,捲去了一些,又補上一夥。清兵、皇軍、國民兵,開雜貨店的、賣菜的、抓魚的、墾地的,圍著這棵大樹自成生態系統。
地方太新,一口一口說不清,指指那棵大樹,大家恍然:「哦,三腳松仔啊!」依著樹影,聚落從此有名,夾生在草林仔、鵲仔埔等地名間,顯得拔萃有神。
老家門口的樹神公,約攝於1975年。 | 村口的木麻黃。 |
1875年正月,羅大春開路至新城,身染瘧疾的他,經過此處前往花蓮港等卸任派令時,不知是否曾抬頭看望滿眼的翠綠。一百年後,1975年正月誕生於樹前民家的我,倒是常常於濃綠樹蔭下摳撿老樹流下的松脂。
阿公、阿爸早晚會在樹下點香敬拜樹神公,「樹神公啊!」這樣的喃喃祝禱是日常風景。他們木訥、虔誠,他們跟樹說話。
或許海風強烈,也可能颱風太急,更或是後來我們離樹搬家,沒人看顧,大樹在小學時的某個夏天攔腰折斷。「恁老厝門口那棵大樹毀了了啊!」村人打電話來通知。是,我們家的。人若沒心,樹也失神。是我們不好,離開祂。祂也要走了。
沒有了三腳松仔,村子納入九宛的範圍,改名為加灣。沒有了三腳松仔,我們回老家無所仰望與深根,成為村人口中很久以前就搬走的那戶人家。十一年前跟著父親回到老家種樹,其中一個心願,就是要把老家門口那棵雀榕種回來,相信大樹回來,樹神公也會跟著回來。我們的心神也就跟著回來。
守望樹神公回神的同時,繼續護持村子其他草木。一棵棵、一株株,邊邊角角,看頭看尾,等待下個百年有人路過。
村口的樹,心口的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