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草的味道

◆國三忠學生

  我記得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曾祖父過世,爸媽接到消息,隔了兩天,就向學校請了假,帶我回岡山老家奔喪。

  搭了飛機到台南,再坐了車子才來到目的地,進了喪禮會場,我立刻就被司儀叫了過去,他請我跪下向曾祖父的遺像磕頭,我愣了一會兒,心想:「下跪,我有沒有聽錯,他是不是神智不清?」他語氣十分沈重的又重覆了一遍:「跪下!」頓時,空氣好像凝固了,那一秒似乎特別漫長,彷彿秒針也忘了轉動,冰冷的大理石地板用冷酷的表情看著我,映著我不知所措的面孔⋯⋯

  喪禮後,我們來到墓園,聽我祖父說,我和曾祖父都是屬馬,所以會沖到,在他下葬時我不可以看到他的棺木。我心想:「真是麻煩,規矩一大堆,要是我不是長曾孫,我才不屑來呢!」現在回想起來那時真是不懂事,沒有祖先,哪有我們,那時的自己真的頗缺乏飲水思源那種感恩的心態。

  下葬完後,我又去幫忙除了一下墓園的雜草,空氣充盈著一種奇特的味道,談不上芬芳,卻令人難以忘懷,特別卻不乏一絲平凡⋯⋯

  回到台北,祖父從曾祖母的遺照後面取出一張泛黃的紙,上面鋼筆的字跡依然清晰可見,第一行剛勁的字寫著我們的祖籍──福建省泉州府同安縣城左坊里南門內,我好奇的問著祖父,接下來便是他用台語加上帶著濃濃台灣味的國語所講的家族史⋯⋯

  話說清朝末年,我的玄祖父王孫池經常往返於泉州與安平之間經商,他有兩個兒子,一個兒子早死,另一個就是我的高祖父王海若。很不幸的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而海有不測之浪,我的玄祖父有一次要回泉州時,於昔有黑水溝之稱的台灣海峽發生了船難,葬身海底。當時他將他唯一的兒子及妻子留在台灣,他的兒子也很爭氣,在馬關條約簽定的前一年考上了秀才,眼看功名可得,光耀門楣指日可待之時,光緒二十一年,馬關條約簽定,台灣割讓予日本,我高祖父只好回到家鄉自己開了間私塾⋯⋯

  而後,臺灣便進入了所謂的日據時代。高祖父素來待人和善、樂善好施,在地方上頗有名望,也許是積善之家必有餘慶;或許也只是湊巧,家裡的經濟狀況愈來愈好,我曾祖父年輕時竟然打過網球,學過游泳,在舊照片中還有一張他與朋友共遊日月潭的合照。當然他在求學時也很認真努力,考上了台南師範,畢業後因深受老師的喜愛,不久即被派往雄中任事務主任(類似今日的總務主任)。但或許是升官三級跳惹人眼紅,沒過多久,他即被別人誣陷,說他涉嫌貪污。祖父說到這裡,語氣愈發激昂,彷彿就像當年意氣風發的曾祖父不知如何辯駁自己認真負責、盡忠職守,竟成為他人口中的貪污舞弊。畢竟,有時正不勝邪,在差點被革職,甚至被抓去坐牢時,幸虧他爸爸,也就是我高祖父出面,才被改調至岡山公學校擔任訓導(類似副導師),之後也就在那兒,一直任教至退休。

  接下來就是我祖父的生平自述了。他小時候,因為母親難產而死,而繼母也有點像童話故事一般,對不是自己親生的兒子總有些差別待遇。這雖然看起來似乎不是件好事,但也因此養成了一些好習慣,像守時,他每次說要來我們家,說幾點到就是幾點到,鮮少遲到。國小時,老師說要我們訪問家中長輩,並請他們說一說有關日據時代他們所知道的台灣發展情形,我才剛在電話上和他提到,沒兩三天,爸爸下班回家就拿了一大疊,約十幾張滿滿的A4的報告,說是祖父好幾天在一大早四點半便爬起來寫了整天的報告,看完之後發現光是關於交通建設方面,他就寫了兩張滿滿的。或許這和他所學的最有關係,他是學土木工程的,巧合的是他和師父一樣都是讀台南工學院(今成功大學)的。有一次我曾經試探性的問過他有沒有聽過師父的名字(俗名),他猶豫了一會兒,才告訴我說他好像有聽過⋯⋯

  最後,他又和我分享了許多他在興建中山高、南迴鐵路、南橫的許多經過⋯⋯

  升上國中後,來到園區,每逢清明節,學校都會引導我們緬懷祖先恩德。起初沒有什麼深刻的感覺,直到有一天下午,漫步在除完草後的柏油路,飄來一股熟悉的味道,似曾相識卻有一絲陌生。良久,我才發現那就是青草的味道,談不上芬香卻令人難以忘懷,特別卻不乏一絲平淡。就像我們的祖先對於我們來說,宛如蔓草中盛開的花朵一樣顯眼,但在時代的洪流中,他們也只是構成歷史的一部分而已,他們的事蹟或許對歷史沒有多大的影響,但他們對於後代的教誨與庇蔭就是透過這種力量,永遠永遠的流傳下去。

  在歷史遼闊的曠野中,我們可以選擇成為平凡的小草,在自己的位置上貢獻自己的翠綠;但我們也可以選擇成為一棵大樹,在烈日中為小草擋掉艷陽的無情曝曬,在暴風中為它們遮風遮雨;或者庇蔭更多小樹成長,有朝一日,造就一片美麗的森林,繼續庇蔭更多的生命成長。

  空氣中所瀰漫的青草味,傾而成了一種平凡中的神聖,我暗自心想,或許此時我的祖先在另一個世界也嗅著這味道,驚嘆著這平凡中的偉大、平凡中的神聖。

福智之聲第16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