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發佈於 法師憶念
永遠的教務法師
◆釋性凱
十年前,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走進僧團,離開溫暖的家,與眾多僧人一同梵修,晨鐘暮鼓;僧團裡每個變化、每個行程、每個人,對初來乍到的我都太過新鮮。有一天,如倫法師走上講台,面帶微笑地自我介紹:「從今天起我就是你們的教務法師,我會督促你們的學習,有問題可以盡量找法師,我會盡力幫忙。」台下沒有不安的竄動,反正,每個法師都一樣新鮮。不久,聽學長們私下傳說:「如倫法師很嚴格耶!他以前當軍官帶兵,號稱鐵面如倫,還會做戰鬥機,看來你們有得提升了。」聽到嚴格,也不知道會嚴成什麼樣子,聽到戰鬥機倒是萬分興致,以為法師會開戰鬥機,無比崇拜。
不久,學長們將我們請出教室,因為,我們的喧雜及默然的抗議,搗毀了朗朗讀誦的背書課。如倫法師帶我們到另一個教室,桌上放一把戒尺,盤坐在那兒監堂,陪著同學背書。不久,法師特別開講《緇門崇行錄》,述說一介高僧應如何安身立命;要抄、要寫心得,又帶動晚上體操的活動,鍛鍊我們。法師讓同學印象最深刻的一次開示:「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座雄偉輝煌的大寺廟,彷彿是主宰教法的聖殿,卻蓋在泥沼之上。泥漿向四周流散,寺院變得晃動不安,我同幾位法師拿著木板、拿著各種東西試圖護著泥潭,護住寺院那風雨飄搖的每一天⋯⋯今天你們入寺修學,成天只管著玩,要怎麼捍衛鳳山寺的未來呢?」我聽了不禁尷尬萬分。另一次,「我夢見師父要登座說法,法座顯得相當高大,師父登得很辛苦,左右卻沒有其他人攙扶,我趕緊上前扶住師父,卻發現師父渾身滾燙,他病了。我祈請師父回房休息,師父搖搖頭,說:『我怎能休息,現在教法的情勢如此地嚴峻,我要撐住⋯⋯』我只能扶師上坐,守在師父身旁⋯⋯你們,也會守在師父身旁,還是都做自己的事去了?」也曾聽他描述年輕從軍期間屢屢上書,希望滿腔熱血能夠執干戈以衛社稷。受比丘戒時,出國被海關攔截,他又如何不斷祈求,四處登門求助,一天之內跑完所有證件,仍然如期踏上莊嚴的戒壇。從以前,法師一直就是為公不為私的人,團體遇到任何困難,他就挺身而出,在沒有路的地方找路,並且將這身精神傳遞給剛入寺的我們,那年,是法師出家的第二年。
硬漢碰上黏土,使不出一身豪氣,只得耐著性子一點點地塑造這抔土。慷慨激昂的法師,面對不講理的小孩,轉變得無比調柔。那陣子,許多學長看到倫法師都說:「鐵面倫公,聽說你最近變得特別慈悲耶!」法師嘆了一口氣:「碰上這樣的小朋友,除了耐心,你還有什麼辦法?」勇悍,潛藏深厚的毅力。
1999年下旬伊始,強震撼動全台。我從睡夢中被搖醒,打量著這一切不久將平靜如初,無奈一波勝似一波,直到崩塌之聲襲耳而來,沒法再等待了。突然一聲大喊:「地震,快逃出去!」然後一陣慌亂,像在夢魘中行走,穿梭昏暗的迷道,夾雜著人群,忽然,我站在庭園中了。月明如水,深夜中的樹木樓房都浸在淡淡的光幕裡,仍在輕輕搖晃,法師就站在門前。領著大家到廣場集合,又受師父吩咐,回到震動的房中找尋未到同學,關閉所有電源水源,取眾人的禦寒衣物。地震過後,銜命至彩虹山野訓,攀古木、登絕壁、裹乾糧、飲山澗⋯⋯從野外求生到山地救援,幾乎把命拚上去才安然歸來。這股剛毅氣魄同樣在師父生病期間,領隊闖進荒山裡的荒山──九龍山採集松茸,押上性命,將醫治師父肺病的奇藥採回⋯⋯生命,是勇悍的綴飾。
2004年,師父示寂,福智上下悲慟,在上座法師四出安撫下,法師也挺身而出,扛下台中學苑穩定與發展的重任。定額的課程、滿額的關懷,一週跑台中九趟,課上授課,課間塞滿學員的請益。下課離開時,學員夾道送行;法師走過時,一一喚名,關心他們的家庭、學習、事業、健康⋯⋯短短數步之遙,幾乎將在場人都喊了一遍。那時,法師已經生病,醫師要求他得休息,法師就是閒不下,我們常會開玩笑說:「法師,你的說法欲又發作啦!煞車!煞車!」法師笑得很開心:「不對不對,我越跑越有精神!」他以責任為藥,以勤苦為道,就在重病中,被醫生下了重藥,警告情況將不可逆,法師仍然抱疾完成蒙古弘化、國際志工團、老師赴台、迎請師長、加國奠基等事。或者心潮澎湃,在拜見阿克師長時聲隨淚下,求師來寺傳法;或者付之一笑,在周遊列國執行任務後,半閉著眼回答我對他突然歸來的疑惑:「我去拯救地球哦⋯⋯」虔誠在心,瀟灑在眼。
去年確診出肝癌,但是月光國際學院的計畫還在推進,蒙古弘化仍在加熱中,夸父倒了,要誰扛下頂天重任?由誰到前線灌注信念?將軍不願退場,紛紛難捨。法師見老師時,一再表達:「為法捐軀,在所不惜!」老師馬上制止他的激情:「停!停!先把病治好再說。」返台赴醫,被迫停止任務,憂事忡忡,可謂煎熬二字;臨進開刀室前與師通話:「老師,我會死在手術台上嗎?如果會,我就不進去了!」法師最終給老師勸進去了。開刀後調養期間每有大事議題,老師總是勸法師回房休息,擔心他又燃燒岌岌可危的生命,意欲將建立教法的障礙衝破⋯⋯在法師心中有比生命更珍貴的,就是師父與老師的心願。
雖受病苦煎熬,熱情仍以星火燎原之勢,燒向蒼天。進出診所,往來醫師之間,法師心中福智村的輪廓藍圖,一點一滴被勾勒出來;這就是師父心目中成熟型的福智園區──福智城。以三大事業體系架構起的學法園地,自給自足,傳持格魯巴與儒家文化。遇到每個醫師、居士,法師觀察他適合的位置,點點滴滴凝聚成員,沒有輕視任何一位。這時候,病情再度惡化,腹水漸盈,醫護師越來越以瀕死之人看待法師,儘管口氣溫存,絕望仍從眼神裡洩露。從腹中一再抽出殷紅的血水,從脹滿感轉變為陣痛,病體越加憔悴,乃至有醫護員說:「如果病人快死了,要留一口氣送回家還是送安寧?」法師淡淡地說:「要留一口氣回寺廟。」臨終前一天,一喘一咳,仍在交代事情。當法師撒手人寰,火化成灰,寺院依照法師囑咐,將其埋骨於桂林村高崗之上,守護且祝福這片土地,如法師生前說的:「希望桂林村計畫成為我生命裡最後一顆明珠。」
小時候被法師帶大,他的笑容、喝斥、包容、嚴厲的溫度仍存,歷歷在目。我在機場裡得知法師捨報,安詳坐化的消息,內心不禁起敬。為師長的志業拚搏一生,成辦師願,如此生命何其亮麗!智光法王說:「無始以來為法捨身從來未行,而今始得,善哉!」法師唯一的憂悔,就是感嘆自己帶不走師長所有的擔憂。看法師遺容,沒有恐懼與疼痛,只像他一貫的沉思與嚴肅,垂首而坐,堂堂僧相,永遠定格;隨師之憂而憂,隨師之樂而樂。
告別式,蒙受法師恩惠的僧俗夾道相送,百位法師一身紅烈,扶柩送焚,就像倫法師的心,帶出聖教未來的光輝。老師說:「這樣一位為公為眾,曾經在我們身邊生活過的法師走了,我們到底拿什麼去紀念他?就是,勇悍的道心與道行。」這一次,是法師為我上最後一堂課,彷彿在說:「生命不奉獻給上師教法,何其浪費!轉身再來,不改如此初衷,生死又何所懼哉⋯⋯」法師轉身離去,下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