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發佈於 皺紋下的生命組曲
釋迦園裡菩提樹
◆口述∣陳劭為 整理∣余錦玫
「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論語》〈學而篇〉)
提到父親,我很心虛。
長久帶著疑惑看待父親,到他晚年我才試著走入他的心。他在世時我做得太少,他往生後我才積極觀父行誼與志向。我希望做到「無改於父之道」,但是,「父之道」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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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說話簡短又很威嚴,長久以來,他給我的距離感就像是個填不滿的黑洞。
記得小時候,我經常獨自在冰冷的嚴冬中,躺在老家大大的三合院門檻上等爸媽回家。家裡只有一分田,無法養活我們六個小孩,所以爸媽天沒亮就下田,回家休息一下又要到夜市賣衣服,到半夜才回家。我渴求父母給予溫暖,尤其是父親,但是不懂為什麼他這麼疏離?我的疑惑也像一個填不滿的黑洞,盤據在心裡二十幾年。
這個生命缺口,到我長大後就成為引發我們父子衝突的潛在因素。
由於家境拮据,我讀大學時必須賺錢養活自己並申請助學貸款,經濟獨立,內心的不滿也顯露在外,曾經長達一個多月不跟家人連絡。直到有一天,父親拜託叔叔就近打聽住處找到我,得知父親焦急,才發現原來他是愛我的、在乎我的,這時備感慚愧。為了平撫內心的黑洞,畢業後搬回老家。
我在彰化一所私立高中當日夜雙導(身兼日間部和夜間部的導師),回到家已經十一點多。父親年輕時也是日夜不停工作,他捨不得我也這麼辛苦,每天等我回家然後陪我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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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談,讓我們走入了彼此。這段時間聽到父親許多前所未聞的故事,也揭露他對我的疏離與愧疚。
三十多年前,村人辦喪時都要自行架棚子,所以曾祖母出殯的那天,大家忙得不可開交。當時我才十八個月大的小姊姊發高燒,父親只能趕忙抱著她就近找密醫打針,結果病菌感染,等忙完急送大醫院時已回天乏術。父親哀傷的坐計程車回家,他說:「當時抱著她的遺體,你知道我的心有多痛嗎?」而且在小姊姊之前,我還有一位早夭的姊姊,「當時母親正懷著你,家裡又發生不少風波,養小孩這件事,我已經失去信心。」他甚至希望母親把我拿掉,儘管他終究沒這麼做,但每每看到我時就心生內疚,也總會想:「我有辦法養活這個小孩嗎?」
我理解到父親的疏離,是怕養不活我的自卑、是想打掉我的自責,於是我真誠的向父親感恩,感恩他生下我、養育我,我才有今日的一切。父親又因負債無力支付學費而對我感到愧疚,我安慰父親說,正因為這樣才讓我學會獨立、負責,收穫滿滿,沒什麼不好。夜談,不只寬慰爸爸,我的心結也解套,爸爸威嚴的形象轉為柔和,我們父子倆變得很「麻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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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父親罹癌接受化療,初期有療效,半年後復發時,父親的意志就被徹底擊垮,他止不住辛酸的哭泣,對我說:「我這一生在村裡到處幫人辦喪事,卻無法為自己的母親送終⋯⋯我可能會先走。」我感受到父親的孝是如此真切。
話說完才過十天,祖母就毫無預警的安詳往生,父親用盡最後力氣為祖母找到墓地後,就虛弱得無法行走。我竭盡所能的讓父親放心,一肩扛起本應由父親擔任的喪祭事宜。
祖母出殯後隔天夜半,醫院就發出父親病危通知。當時我告訴自己:一定要好好照顧父母。於是展開南北往返、將近半年密集照顧雙親的日子。五個半月後父親往生,我一一完成他對我的遺願:照顧母親、取得博士學位、成家。
不久,我遇到日常老法師教授的《廣論》,依靠佛法逐漸走出喪父的悲傷,並透過學佛前與學佛後不同的角度觀察父親的志向。未學佛前,心中的父親孝養母親、重視「家和」、以做好人為志向,待人則秉持「相信與成全」;學佛後再觀察父親,他一生孝順樂於助人,對我的期待也只要能助人即可。雖然父親不曾明說他的理想,但是我想老法師教我如何利人的慈悲與智慧,符合父親的志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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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清明節,高速公路因返鄉車潮大塞車,回彰化掃墓的我也置身車陣,光從桃園到新竹就開了兩個小時。車子到湖口交流道,我望向皈依的寺院,想起老法師的行誼以及對我的饒益,因塞車而生的疲累轉為溫暖。再看看蜿蜒不絕的車陣,不禁莞爾──眼前可是一條為孝親而返鄉的長龍啊!「那就塞吧!」車開到彰化正好天亮,看到日出,我再度憶念起老法師給予的光和熱,感覺自己好像遇見了另一位父親。
父親身後遺留一座釋迦園給我,這是他為愛吃釋迦的媽媽和我栽種的;「釋迦」也讓我聯想到以助人為本懷的釋迦世尊。釋迦園好像是個巧妙的隱喻,代表我承接父親樂於助人的志向,而這個志向正好通向老法師、通向佛陀的菩提願。後來老法師的接班人推動種樹,於是我便在釋迦園種下兩棵菩提樹,但願父親就此和師長、佛菩薩結成菩提緣。祈願,我不只「無改於父之道」,由此更能「光顯父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