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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摸象記(二十五)
〈八佾篇 第八~十二章〉
◆日常師父開示
八佾篇 第八章
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子曰:「繪事後素。」曰:「禮後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詩經》的內容不只是作出來讓人們吟詠的一般詩詞,否則就太沒價值了;實際上,其中所表達的都是人生的學問。「倩」的意思是美好,「巧笑」的「巧」字用得非常地好,有時候我們說這個人冷笑,這個人苦笑,有時實在是哭不出來的笑,有時候則是哈哈大笑。現在這個笑是「巧」,因為這種笑是最動人的,她本來就有很美的面貌,再加上這麼一個巧妙合宜的笑容,就更迷人了。「美目」是眼睛長得很好看,「盼」是眼睛黑白分明的樣子。眼睛已經長得很好看了,再加上黑白分明的眸子更是錦上添花。
「素以為絢兮」,這句話是說畫畫。可以從「素」和「絢」兩個字來看,「素」是先以粉地為質,然後再加上「絢」──五彩的繪畫,那麼,這幅畫一定很美。一幅很好的畫,它需要很多條件。畫畫的白底如果抹不好,這幅畫畫出來就無法賞心悅目。畫有兩種:有一種是烘雲托月的畫法,一種是直接畫出來的,但無論哪一種,假定「素」──就是底不好的話,你怎麼畫也畫不好。就比如一間很高雅的房子,裡面若再擺設一些裝飾品的話,就更顯出它高雅的氣氛來。然而,如果這房子亂糟糟的,縱然擺了很多裝飾,也不靈光。
「何謂也?」子夏問︰這什麼意思呢?孔老夫子回答得很巧妙,他並沒有直接說「是」或「不是」,就像八佾這一篇前面林放問禮之本,夫子並沒有馬上回答一樣,而說「繪事後素」,其實這句話跟前面是完全相應的,這個譬喻就是前面「素以為絢兮」的意思。子夏馬上就了解了夫子的意思,再引申出它的內涵,最主要的在說明「禮後」,就是一個人先要有忠信的美德,然後再以禮來文飾。所以禮並不是根本,必須安立在「仁」的基礎上。但不是說禮不需要,而是說要先有根本,否則徒有儀式那就不好。所以做任何事情要善巧地去觀察,能夠抉擇先後的次第、步驟是相當重要的。接著夫子又讚歎子夏說︰「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意思是︰商啊!你啟發了我,今後可以和你談論《詩經》了。我覺得《詩經》裡的詩都不是隨隨便便作的詩詞歌賦,而是以很文雅的手法表示出一種很深遠的情操,同時也呈現作者自己的生命素養,以及將當時的文化傳遞下去的特徵。這是它真正重要的內涵。
所以儒家的傳統精神是「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餘力,則以學文。」要行有餘力才學文,而「學文」的目的是「以文會友,以友輔仁」;「入則孝,出則弟」是仁之本,有了根本,然後在這個基礎上再一步一步地做到圓滿。同樣的,現在我們修學佛法,也要明白我們的根本在哪裏,這個根本一定要把握住,這是最重要的。現在我們的學習都是不離這個基本概念。
現在我們把第七、第八這兩章連在一塊講,這樣會有一個較完整的認識。前面第七是「君子無所爭」,人之異於禽獸的就是這個特點。首先要能夠異於禽獸,然後再繼續學習,才能成為君子,進而與師友切磋琢磨不斷增上。這兩段在八佾篇的前後次第,到底聖賢為什麼這麼安排,我是不太懂,但既然讀了聖賢書,我就願意從這個角度去探究。因為感覺它始終是依著一個根本,其他的都是繞著那個根本轉的。如果光看這兩段文,我會覺得為什麼忽然之間來個「必也射乎」,這句話放在這裏幹什麼呢?好像上搆不著天,下觸不到地。當然你也可以說《論語》本來就是東一段、西一段的,但如果你進一步思惟︰為什麼前後次第是如此,你就會發現這個安排實在是巧妙到極點。也就是說它代表了儒家的基本思想架構,我們透過更多角度思惟,從這裡才能真正懂得它的特點何在。這就策勵我們要好好地學,才能融會貫通。
有一句成語叫「郢書燕說」。郢國和燕國是兩個不同的國家。有一天,一個郢國人寫了一封信給燕國的人,由於他是在晚上寫信,後面就有人幫他拿著蠟燭照明,但他還是看不清楚,就告訴後面的人︰舉燭(把蠟燭舉高一點)。他一邊講,一邊不知不覺就把「舉燭」兩個字寫進去了。這封信後來送到了燕國,本來「舉燭」對這封信來說,完全是多餘的筆誤,結果燕人收到信一看,怎麼突然加了「舉燭」兩個字,想了半天,他的體會是︰「哦!舉燭照明。告訴我們做事情不要太糊塗。」於是到後來整封信的內容變成次要的,反而是「舉燭」這兩個字對他產生了絕大的正面功效,他非常高興。這個故事後來就變成典故了。
這要說明什麼呢?我曉得自己是瞎子摸象,一無是處。不過倒不妨安慰自己:沒有關係,我就是摸錯了,也許就像郢書燕說,如果各位同學能受用的話,我也很樂意做這個摸象的瞎子──瞎摸一通,至少我本身在這裡受用不淺。因為慢慢地一些生活經驗累積多了,又有機會跟同學切磋琢磨,特別是像現在做戒行持犯的功課,對我實在是價值無比;因為不管講了多少道理,假定我不能從實踐過程當中,去淨化自己內心上的煩惱,那麼所說的都只是騙人的。雖然現在我們要發起真正的菩提心的確還談不到,可是如果我做事情,不是真心為了別人的話,不管做什麼都是錯的。《論語》提倡孝悌,乃至父母死了要守「三年之喪」,是為要報答父母大恩;處處先從自己身上反省,做任何事情總要站在別人的立場,為別人著想,所以孝悌是仁的根本。同樣地,佛法的根本是菩提心,也是學習這樣推己及人─看見眾生苦惱無比,所以我要發菩提心救他們。
八佾篇 第九章
子曰:「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徵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徵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徵之矣。」
孔子說:「夏代的禮制,我能說出個大概來,可惜夏的後代──杞國所保存的史料,已經不足證明了。商代的禮制,我也能說出個大概來,可惜商的後代─宋國所保存的史料,也已經不足證明了。因為兩國的史料典籍和賢人不足的緣故,如果充足便能證實我所說的了。」
以上是書本上的解釋,我自己看法和它稍有不同。我覺得孔老夫子對夏商兩代的禮制不是只能說個大概,而是很清楚的,因為他前面說過︰「殷因於夏禮、周因於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縱然再經過百世都可以知道還沒發生的事情,何況靠著眼前的事情來觀察推演,當然更容易知道。所以我們從前面一路看過來,夏朝的禮並不只是表面上的灑掃應對而已;換句話說,它那根本原則是不變的,只不過是因時、因地制宜而產生不同的作法,表示這禮有它不同的適應性。
「夏禮吾能言之、殷禮吾能言之」,但有個問題,夏朝的後代「杞不足徵也」,殷朝的後代「宋不足徵也」,為什麼呢?「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徵之矣。」這實在是一個大學問。我也看了幾本古人的注解,其中有一本,我實在很讚嘆。就算它說得不對,我始終很樂意視之為「郢書燕說」來體會。該注說:這個「文獻」的意思,就是它所遺留下來的典籍和賢人,也就是留下來實踐的人,都不足以來驗證典籍中之內涵。我們有一句話說:「人存政在,人亡政息。」實際上,法要靠人弘傳,如果人消失掉了,這個法本身也就慢慢地衰頹了。這種情況在佛法當中就很明顯──三藏十二部都還在,但是它的內涵因為沒有人再去驗證它,就慢慢消失了。本來很多事情的內涵,往往是無法說明清楚的,就像佛經裏面說的空性、菩提心,那是你幾乎無法以語言文字說明的東西。可是透過你的行為,以及根據你的行為所訂的典章制度(行為的標準),就能較具體地說明這件事情。因為要說明它還必須有真正實踐的內涵,純粹只談理論的話,宗、因是可以的,但如果要說事實,喻就是非常重要了。所以「夏禮吾能言之」,但是真正完整的內涵已經不足以驗證;或者反過來說,從這種人身上保留的文獻,我所能說明的夏朝禮制狀況就是這樣的。
前面第八則告訴我們「繪事後素」,就是先要有一個好的本質,然後在這個本質上面加上顏料彩繪。第九則的這個禮就好比是繪,所以它一定要有真實的內涵在。現在夏、殷兩代這個內涵都不足,所以也就沒什麼好說的了。這幾段如果光從文字上面去看,會覺得滿生澀的,但我們可以從這種方式慢慢不斷地去探索它更深層的意義。
八佾篇 第十章
子曰:「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觀之矣。」
八佾篇 第十一章
或問「禘」之說。子曰:「不知也。知其說者之於天下也,其如示諸斯乎?」指其掌。
八佾篇 第十二章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與祭,如不祭。」
禘,是一種大型的祭祀,是天子祭其始祖,是最重要的祭祀。那麼,灌呢?不曉得你們看過沒有?在民間一般祭祀進行到最後的時候會灑酒,譬如民間遇到年節都會有家祭,除了供養吃的、各式各樣的好東西以外,最後還要燒金紙,燒完了金紙就把酒灑在地上,那就是「灌」。孔老夫子說,祭祀進行到「灌」禮之後,我就不想再看下去了。
前面孔老夫子看得很起勁,為什麼到後面就不想看了呢?各位同學可以好好地想這幾段話,它實在有很深遠的意義在。你們要是肯動腦筋,互相切磋琢磨,這樣對大家會有更大的啟發。為了幫助大家,我們不妨一起看一看後面這兩段。
「或問禘之說」,孔老夫子的回答妙不可言。先說:「不知也。」下面又說:「知其說者之於天下也,其如示諸斯乎?」指其掌。你們說孔老夫子是真的不知道呢?還是不一定不知道?這有兩種可能。你們認為是哪一種?
在場弟子回答:弟子以為他知道它真正的內涵,才能那麼巧妙地形容出來。如果自己不知道,絕對不可能說出「知其說者之於天下也,其如示諸斯乎!」而指其掌,這樣的話及動作。
好極了!其實孔老夫子已經明白地說:了解這件事情,就像看這個(指著手掌)一樣。假定他自己不了解,怎麼能夠這麼明白地表示?但是他既然了解,為什麼又說不知道呢?像這種地方,大家如果好樂,可以論辯一下。最主要的是藉此讓我們能夠練習反覆地思惟推敲,這樣對我們會有很大的幫助。然而學習論辯的過程當中,要注意怎樣讓自己從切磋琢磨當中成長,盡量避免增長是非、得失之心。論辯是學習上一個非常巧妙的方法,雖然可能會增長是非得失之心,但也正可以透過辯論發現自己不如理的地方而淨除它,所以我們應該善巧地應用。
孔老夫子是最能善巧地啟發人的大教育家。例如有個叫孺悲的人要求見孔老夫子,孔老夫子不想見他,就推說是生病了。等到這個人要走的時候,他就在裏面唱歌。生病的人會唱歌嗎?這樣必定會讓對方心生疑惑而加以思惟。孔老夫子絕對不會懷恨人,他總是處處以最善巧的方式來啟發人家,以達到最佳的教育效果。
下一章說到「祭如在,祭神如神在。」這是孔老夫子的根本精神。平常一般人,彼此之間的交往大部分都是當著面,但祭祀的時候,被祭者已經不在了。所以孔老夫子說:「不管祭鬼神或祖先,雖然看不見被祭者,我也要把他當作就在面前,就像他在場一樣。因此祭祀的時候,我一定要親自參與。如果我沒有參加祭禮,就會覺得我好像沒有做這件事情。所以孔老夫子不像我們有時會因循苟且,叫別人去代替自己做本分應做之事。又好比另一種情況是在人面前,表面上跟他講得很好,可是心裏面並不相應,孔老夫子也不做這種事情。
儒家最主要的精神是「仁」和「誠」,仁是處處地方設身處地代人著想,誠則是發自內心的真誠。所以這裡是說雖然對方不在了,祭拜時,還是要像對方真的在一樣。從這個地方也讓我們更進一步體會到人與人之間的交往應該真誠,不要表面上這麼說,心裏所想卻是另外一回事。這是孔老夫子的基本精神,也是我們慢慢要學習達到的一個目標。
所以在說完這章後,我們再回頭去看看第十章︰「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觀之矣。」它的內意就躍然而出。這幾章要闡述的精神內涵乃一氣呵成,有異曲同工之妙,大家不妨慢慢地、好好地去思惟、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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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我們來探討一下這幾章的次第安立。首先溫習一下第八章:
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子曰:「繪事後素。」曰:「禮後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這些都是錦上添花。「倩」是指面容美好;已經長得很美,再加上巧笑的話,給你的感覺是什麼?我們說過笑有幾種:冷笑、苦笑,這兩種都不好。最糟糕的是冷笑,對自他都有害;至於苦笑,自己心裡面實在是很難受的。哈哈大笑雖然是滿高興的,可是在我們感覺當中也並不好。巧笑的話,這是笑得非常巧妙的,自、他都歡喜。這種巧笑擺在一張本來就很美的面孔上,這是多麼美好的事啊!「美目盼兮」,「盼」是眸子黑白分明。眼睛已經長得非常好,這個人臉上最傳神的就是眼睛,又加上黑白分明的眸子!而這裡邊真正重要的是「素以為絢兮」,這可以從「素」和「絢」兩個方向來說。「素」是素質,要先把白底抹好;有很好的素質,還要加上很好的繪畫。反過來說,最好的繪畫一定要在好的素質上才能夠彼此相得益彰。所以,一方面說「禮後乎」,禮並不是根本,根本是它所以為禮的原因;但是也並非說禮不需要。把這個特點用在佛法上面的話,當我們把握住根本以後,還要怎麼樣去層層深入。因此我們可以很善巧的去觀察,當我們內心當中有了相應的內涵,還需要些什麼?反過來說,單單只有儀式的話,那樣就不好。所以,第八章之後,緊跟著會是九、十、十一、十二這幾章,原因就在這裡。
關於九、十、十一、十二這幾章,我們還可以從下面這個角度來看。做任何事情有幾個步驟,以我們學的佛法來說,就是前行、正行、結行。「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觀之矣。」孔老夫子所以從灌酒以後不願意再看,是因為這個祭典欠缺了結行。其實如果正行做得好,結行就不應該欠缺。正行若要做得好,它的前行就非常重要。而這個前行之所以做得好,是因為再前面的那個結行做好才會產生這個功效,它們之間有這樣的呼應。《廣論》告訴我們,事先應該要有什麼樣的準備,正做的時候應該如何,做完以後又應該如何。假定我們了解有這樣的意義,最後做完時的結行就變得很重要。所以下面孔老夫子告訴我們「祭如在,祭神如神在。」而且「吾不與祭,如不祭。」儘管很多人覺得祭祀空空洞洞的沒有什麼,但是孔老夫子他不是這樣,他是「祭如在」。從我們內心真誠來做這件事情,總是把全部精神放下去,既然如此,那麼禘祭在「灌」以後自然還有它真實的內涵在。
平常我們正行做得很認真,結行往往沒有做,或者做得很差勁,因而變成有頭無尾,或者虎頭蛇尾。虎頭蛇尾是開頭很有力,到尾巴就弱了,而有頭無尾是根本沒有尾巴。對我們走增上生道來說,那是一個很嚴重的致命傷,所以我們要好好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