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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摸象記(二十四)
〈八佾篇 第五~七章〉
◆日常師父開示
八佾篇 第五章
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
從這段文字很容易了解,夷狄在當時是有別於中原華夏的。華夏是中國人的自稱,因為有禮樂的教育,所以文化水準高,而在文化未開發的四方,好像比較野蠻。古代中原是在中間,然後領導東南西北各個不懂禮儀的民族。總之,就是不懂禮教或是文化還沒充分發展的,我們通常稱為「蠻」。換句話說,代表這些民族沒有受到禮樂的薰陶,而中國傳統是非常重視禮樂的國家,禮樂的教育也是人之所以為人的一個根本原因。
孔老夫子很感慨地說:「你看!中國是號稱禮儀文物大邦,從家庭中的父子乃至整個天下的君臣,禮樂一定有它相對的地位。而夷狄是不懂得這一套的,然而他們尚且還有君臣的內涵,現在華夏反而沒有了。」這是一種解釋。但也有另一種解釋:即使夷狄還有君,也不一定比得上我們華夏。我們漢人雖然已經沒有君了,夷狄即使有君,也還不如我們。這兩種說法恰恰相反,到底是哪一種對,我們也不敢確定。
為什麼孔老夫子這裡要這樣說呢?我們看八佾一開頭前三章:「孔子謂季氏:『八佾舞於庭。是可忍,孰不可忍也!』」「三家者以雍徹,子曰:『相維辟公,天子穆穆』奚取於三家之堂!」「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這一路上都是說禮,接著就是林放問禮的根本。孔子是魯國人,在春秋時代魯國還是最講究禮樂的一個國家,可是那時候已經亂成一團了。因此在這種情況之下,孔老夫子說:「唉!華夏號稱禮儀之邦,但是已經沒有內容了;魯國是最重視禮樂的,亂成這樣──三家者以雍徹、季氏以八佾舞於庭,他們心目中已沒有君臣之分了,但夷狄還有啊!」這是孔老夫子的嘆息,也可以說藉這件事情來說明他對禮的珍視。
前面說林放問禮之本,禮的根本是什麼?孔老夫子前面已經講過,所以他沒明說。禮是在心裡存在著一個最合情合理的內涵,所以自然而然表之於形象,所謂「誠於中,形於外」,內心當中有一個一定和禮相應的儀式表達出來,這是禮。譬如家庭當中,父慈子孝依循著一定的方式是禮,到了國家天下,君臣之間的關係所表達的一定方式也是禮。現在八佾、雍徹都是祭祀當中最重要的禮,在魯國卻都沒有了。也許那個時候,夷狄並沒有諸夏那樣莊重的禮樂儀軌,但是他們還有這樣的精神。既然這樣,豈不是可以說:「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所以後面是個嘆息之詞。
另外一種解釋也是有可能,我們也可以說是為了激勵大家。就像現在末法了,禮樂、儀軌都失傳了,可是我們身為最優秀華夏文化的後代子孫,懷念先人,覺得這樣的文化無比的珍貴,我們心裡非常仰望,但是它現在消失掉了。而外邦的夷狄他們好像還有一點禮法,雖然有一點,但就它的內涵來說,並不深厚,所以我們還是比他們強。如果是這樣,就不是一種嘆息、感慨,而是一種對自己的肯定。我願意這樣去解釋,你們怎麼去看,個人可以採取個人的態度,可是要把握一個原則──怎麼策勵我們努力去實踐禮樂,這個目標是共同的。
大家有沒有注意到,這幾句話雖從正、反兩個不同的角度去說明它,還是有一個衡準在,即是儒家的根本思想──仁。在《論語》當中,孔老夫子常常是從不同角度來說明同一個理念,我們也可以就每個人之所見來說明個人的認識。這個禮,你們好好去體會,它有非常深厚的內涵在。如果我直接了當地說出來,也許反而把大家限制住了,會認為這是老師講的,我就這樣接受,那對你們反而是一種障礙。我可以給你們一點啟示,然後你們自己慢慢地去領會,而且必須在日常生活實踐當中去體會,你會不斷地對它有新的認知、新的詮釋。「溫故而知新」,只要仔細去看,這個答案在《論語》上面都有了。
八佾篇 第六章
季氏旅於泰山。子謂冉有曰:「女弗能救與?」對曰:「不能。」子曰:「嗚呼!曾謂泰山不如林放乎?」
這一段同樣是以闡明禮為主。季氏是魯國的大夫,是當時的權臣,那個時候魯國的政權已經從國君、諸侯落到三家手上。那麼泰山是什麼呢?古時候,天子會到各地方去巡查叫巡狩,巡狩諸侯是不是能夠很認真地對待老百姓。所以每在一個固定的時間,天子就會出來巡查,到各地的時候,還要去祭天地,諸侯就到致祭之處去朝見。所以對天子來說叫「覲首」,對諸侯來說叫「敘職」,諸侯向天子說明自己這段期間做了些什麼,而天子則是看他做得稱不稱職。譬如我們這兒常住安排你去當香燈,之後住持出來到各處去看看,到了大殿時,因為你是香燈,就向住持報告香燈方面的情況。
那麼,泰山本來是天子去巡查時致祭的地方,諸侯都不可以去祭祀,何況是大夫?所以不論是「八佾舞於庭」,或是這裡提到「季氏旅於泰山」,都是很不合禮的行為。那時候,冉有是季氏的家臣,孔老夫子就對冉有說:「你不能救他嗎?」這個「救」就是「糾正」,他這樣做錯了,你要去幫忙他。古代的臣子是幫助國君的,理所當然地,怎麼扶正這個禮樂,形式合不合禮樂及典章制度,這種事情也要管的,這個精神就是王霸之分。冉有說:「不行,我沒有這個能力。」孔老夫子就嘆息了:「嗚呼!曾謂泰山不如林放乎?」前面提到林放問禮之本,表示林放真正是要學禮、想求禮的人;泰山是個神,當然比人還要高,既然如此,一定是依禮行事,如果非禮去祭祀的話,他應該不會接受的,所以雖然你去祭祀祂,也沒有用。「曾謂泰山不如林放乎?」難道泰山還不如林放嗎?假如他真的不如林放,怎麼可能成為神呢?怎麼能接受人的祭祀呢?
看了這一章以後,我覺得孔老夫子真偉大,他跟他的學生之間的關係是如此地良好。孔老夫子問冉有:「你不能救他嗎?」冉有說:「不能。」如果是我也許會說:「你這個笨蛋,為什麼不能救他!」你們說我們會不會這樣?我覺得自己常常犯這個毛病,而孔老夫子卻不會直接責備冉有;不過,雖然表面上好像沒有責備,卻有責備冉有的意思在裡頭,這就是真正最好的教育──循循善誘。這句話裡邊怎麼責備冉有,你們也許現在暫時看不出來,你們好好去看,應該會有體會。本來我們就是瞎子摸象,個人摸個人的,將來你們不斷地去深入時,溫故會知新,聖賢書之好也就在這裡了。
我接觸《論語》是在十二歲的時候,剛開始興趣不大,只是由於父親背誦,我就坐在旁邊聽,看他背得很起勁,慢慢地我的心力就提起來了。後來在學校讀書,學校裡教的內容有些是從《四書》裡摘錄出來的,自己有興趣偶然也翻一翻,一直到現在五十多年,越看越有內涵,越看越有味道。而且這個內涵,不是一個空洞的道理,而是在我們日常生活當中,做人的一個根本理念。雖然佛法是無比的高明,是最究竟圓滿的,但是修學佛法實踐的第一步,所謂下士──做人的基本原則,在這裡都有非常貼切的說明。所以像這樣的內涵,我現在就暫時留著不講,讓你們好好地去體會。
前面孔老夫子曾經提到,「非其鬼而祭之,諂也。見義而不為,無勇也。」可以把這段話與本章內容互相對照來看。「非其鬼」就是不該去祭的,而你去祭祂就不對,這是拍馬屁,儒家講的禮樂絕對不會做這種事情。又天地之間的神明之所以為神明,祂應該是支持禮樂的,你可以不懂禮樂去亂拍馬屁,但祂會接受嗎?如果接受,祂就稱不上是神明。再者,本來應該是該做的,要有勇氣去做,不該做的就不要做才對,但為什麼我們總會去做這種反其道而行的事情呢?我們所以會該做的不做,不該做的去做,就是總想討點小便宜。按照這段話的詮釋,那「季氏旅於泰山」,就沒多大意義了,因為不合禮,所以也達不到欲求的目標。子貢曾經問孔老夫子:「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孔老夫子說:「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意思就是富而無驕還不算好,要富而好禮才好。
實際上,孔老夫子是透由不同的方式來表達同一個內涵,教導我們應該怎麼做。好比上一章林放問禮之本是什麼,孔老夫子似乎沒回答,但慢慢學到後面我們會了解孔老夫子的中心思想是「仁」。雖然我們現在對這個「仁」,只是耳朵聽見的一個字,將來我們要想辦法,從內心中體會到:「哦!『仁』原來就是這個!」雖然不一定能夠體會得很圓滿,但是我們一定要很努力一步一步去做。做為一個人,如果體會不到「仁」的內涵,這是最大的遺憾,更何況現在做為一個佛弟子!佛法最偉大的地方,就是從根本上告訴我們真正問題所在,這裡先給大家一點共同的啟示。
八佾篇 第七章
子曰:「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揖讓而升,下而飲,其爭也君子。」
孔老夫子說,君子不會跟人競爭,但如果一定要爭什麼,還是有的,那就是射──射箭。古時候的六藝是:禮、樂、射、御、書、數,射是六藝之一。「揖」是表示互相為禮,互相謙讓,然後再去射箭。射過以後大家下來喝酒,表示對勝者的成就而讚嘆隨喜。我們現在的「爭」是爭得面紅耳赤、臉紅脖子粗,這還不是最差的,再差一點的就打起架來了。君子不會這樣,他們互相行禮,互相退讓。「升」是比箭的時候,一定有個靶放在前面,兩個人互相行禮謙讓:「你先請!你先請!」最後,一個人先上去,兩個人開始比賽,比賽結束,勝者去飲一杯酒。以前我們中國人有個好習慣,譬如兩個人比賽,得勝的人不會很驕傲,覺得人家不行,我比人家好。他會說:「承讓!承讓!」──承蒙你讓我。意思是:「其實你比我厲害,只是你讓了我。」這是一種禮法。文字了解了,下面進一步來看內容。
平常人與人之間為什麼而爭呢?為名利。雙方為了名利互相對立,表面上也許客客氣氣,但骨子裡卻是你死我活。而我們所以會爭,是因為我們被煩惱所使,因此不了解世間的真相,把世間的真相看錯了。由於誤解苦樂的真相,使人心煩意亂,在這心煩意亂情況之下,由不得自己,所以大家就互相競爭起來了,一般人的競爭是這樣來的。儒家的君子在射箭時的爭,是怎麼個爭法呢?不是我跟你爭,而是我跟你同樣地爭這樣的一個目標。這個目標既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而是我跟你共同要達到的。這樣的爭就跟一般人的爭絕對不一樣。
因為君子有個中心目標──「仁」跟「誠」。「仁」是「克己復禮」,「誠」是什麼?現在還沒講到。但是《大學》上面說:「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誠,意誠而后心正,⋯⋯國治而后天下平。」誠意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怎麼樣才能誠意呢?格物!什麼是格物呢?「格」是革除、去掉,「物」是物欲,就是對外面所有一切東西的貪求。心一對境,這「欲」──錯誤的認識就起來了,要把它淨除掉;《廣論》共中士道主要就在說明這一點。了解了這個特徵以後,誠是達到仁的方便,所以「誠」跟「仁」有它的共同的內涵。現在儒家指出來,我們要學君子,就要從格除物欲做起,物欲引發的就是煩惱。既然君子的中心思想在「仁」跟「誠」,煩惱又是爭的原因,淨化了煩惱,當然就沒什麼好爭的了。
儒家並不是只要學成文謅謅的書呆子,而是要文武全才,所以六藝之中,射、御都是「武」的技藝。「射」雖然是爭,但與世間一般的爭卻頗為不同,一般人的爭是彼此對立的。譬如前面有個好東西,你有了,我就沒有,所以我不能給你;對方的想法也是一樣。因此,為了要得到這個好東西,所以必須互相對立競爭,這是世間人的爭法。儒家的射不是互相對立,而是我們都想要達到同樣的目標,所以來比一比,看誰本事大能射中這個目標。怎麼知道呢?孔老夫子在《中庸》說:「失諸正鵠,反求諸其身。」《孟子》也說:「發而不中,不怨勝己者,反求諸己而已矣。」意思都是說射不中,不怪對方,而是反省自己:「我為什麼射不中?我要好好地學。」所以不會引起彼此對立的爭,這樣的爭法不會讓彼此產生煩惱,而且正因為旁邊有一個勝己的人,反而還會激勵我們力爭上游。這樣的爭,就唯恐我們不爭。現在我們學佛的人也有一個共同的目標要爭,爭什麼?爭的是鬥勝煩惱。現在我們旁邊有人鬥勝了,我鬥不勝,他策勵我更努力學,就唯恐旁邊沒有這個人。所以在修學佛法過程中,非常重視這個「友」的價值。儒家也曾講到「益者三友」的內涵,而佛法中講的「友」是僧──修行的助伴,這是絕不能少的,但是能否成為助伴,就要看彼此是以什麼樣的心態相待,這才是真正重要的。
所以這裡說「射」,對我們具有策勵的內涵在,我們還是有所爭,可是爭的內容不一樣,爭的方式也不一樣。「其爭也君子」──這樣的爭法是君子之爭,是合乎禮儀的爭。這一點大家認識清楚之後,平常不妨以不同的方式、不同的觀念來比一比,實際上還可以靠彼此互相比較而增上。佛法講的互相觀待,觀察緣起是很重要的觀念。現在我們不斷地切磋、學習,再加上隨分隨力地實踐,就有助於對這個概念的認識。